客房是空的。

孔宣没在那儿，连满屋子的女奴都不见了。

姬发转身跑，冲进吕尚煎药的耳房，里面只有几个奴才在打扫，连药橱、药炉都没了。

姬发呆呆地看着，接着冲上去抓住一个奴仆，叫道：“人呢？吕先生呢？”

奴仆哪里知道这些？被他抓住的那个手脚都软了，剩下的一股脑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地求饶。

姬发转身便跑，他要去找伯邑考。

他脑子里一团乱，分辨不清都是什么，只知道要找兄长，找到伯邑考又怎么样呢？说什么？问什么？

可是他必须要找到伯邑考。

他一路遇不到人，奴仆们只会跪倒发抖，扈卫们也回答不明白。他最后想到要去找哪吒，也许哪吒比他起床还晚，什么都不会知道，可他至少可以拜托哪吒去找人啊……

结果伯邑考从大门外回来了。

他穿着待客穿的长衣宽袍，带着几个人，缓步绕过前庭，迈入后门，就看到姬发的背影。他高声叫道：“二弟？”声音清楚而轻松，含着笑意，显然心情很好。

姬发一呆，随即转身快步冲到伯邑考面前，急得眼眶泛红：“兄长，孔宣呢？孔宣不见了，吕先生也不见了，客房是空的，药房也是空的，他们去哪儿了？”

伯邑考温和地笑着，说道：“哦，你在问这个。一大早长公主亲自到访，说是前几日准备祭礼，没有空闲，如今祭礼完毕，她要接卫宣大人回公主府慢慢疗伤。吕先生医术高明，本也是神殿的人，便一起去了。”

他仿佛只在说极平常的事，语气平和，含着微笑，说完便绕过姬发，要回自己的书房。

姬发在原地呆了半晌，内心闪过无数念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他忽然转身望着伯邑考的背影，叫他：“兄长！”

伯邑考停住脚步，缓缓转身，微笑道：“怎么？”

姬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兄长，你希望他离开，是不是？”

伯邑考微微沉吟一下，爽快地承认：“是。他是大邑商重臣，大巫眼中第一等重要之人，他在你我家中养伤，万一有个闪失，你我担待不起。”

“——根本不是，”姬发努力憋着满腹委屈，“他服了哪吒带来的仙药，伤已快好了，怎么会有闪失？兄长是另有担忧。”

伯邑考闻言，一时也不回答，只是慢慢走到他身边，柔声道：“你既然知道我另有担忧，便该知道我在担忧什么。他们大邑商人与我们不同，他们不守礼法，不受拘束，随心所欲惯了，大邑商又是我大周宗主之邦，他身为此地重臣，若真开口要什么我们给不起的东西，怎么办？”

姬发忙道：“他不会的，他清高得很，不贪财也不会贪图什么……”他忽然明白了兄长话中的话，瞬间红了脸，闭了嘴。

“我相信他不会的，”伯邑考温和地说，“今早长公主鸾驾一到，只说了几句话，卫宣大人便命人整理东西随长公主回去了。他这样干脆，自然是心中明白，他要的东西，我们给不起。”

伯邑考换了身出门访客的衣服，便命人准备马匹，要去微子启府上。

他心情很好，告诉姬发：“王上终于同意接受我们觐见了。我去找微子启大人聊一聊这件事。”

姬发恍然觉得一切仿佛山崩地裂般不同，虽然又好像没什么不同，以前他们也是这样安排一天的时间，伯邑考会在微子启那里呆到下午，他和微子启两人名义上相当于主君与客卿，但实际上以朋友论交，很是相得。姬发则是骑马出门，沿着西伯候府门前这条宽阔大路走到河边，沿河岸柳堤徐行，之后从五里外的石桥上过河，河对岸孔宣会骑着马在那儿跟他“偶遇”，两人并辔聊天，一路慢慢地穿过大街小巷商亭集市，回到西伯府前不远再过桥，之后孔宣便会和他道别。

他在院子里独个儿呆呆地站了许久，命下人备马要出门去。

就算明知道这一次他的骑行之路只有自己一个人，孔宣还要疗伤，一定不会再在那儿跟他偶遇了——他还是想去。

也许马上就要离开朝歌了，他马上就会回到豳都，像从前一样生活在那朴素的城池里，偶尔会外出，纵马驰骋在贫瘠的周原上，干燥的风吹过他的头发就像吻过黄土，他再也没机会再见到孔宣。

觐见安排得很急，帝纣时间宝贵，在贵族们身上多花一时一刻都觉得是浪费，外方进京的公子？想想都知道必定是土里土气、言语无聊，何况还是姬昌那个老古板的儿子。如果不是费仲把伯邑考和姬发夸奖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他绝不会拨冗召见的。

费仲对这事儿很上心，亲自来西伯府拜会过，嘱咐伯邑考到时候不要穿姬周人重重叠叠的大礼服，顶好是穿殷商人喜欢的窄身长袍，要着力表现得轻盈出尘、潇洒若仙。

伯邑考听得直皱眉，姬发很生气，姬周人的大礼服能让他和哥哥看上去高大庄重，大邑商人的长袍子穿在身上只会让他们更加文弱纤细。

但是也没办法，费仲是最了解帝纣喜好的人，只要能哄得帝纣高兴就好。

内宫的官员提前来给安排了时间，几时到太商宫，从哪个门进去，进去时递什么牌子，身边带几个人，进去后到哪里等候，一一知会过。伯邑考谨谨慎慎地背了好几遍，直到倒背如流，到了觐见这天，依照内官安排好的流程进了太商宫，递了牌子，两兄弟被引到太商宫天一殿偏殿外面候旨，这里是按规矩帝纣见外臣的地方。

偏殿比大殿简朴些也小一些，但也一样，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等候了好一阵，先是两队鬼面武士进来分列两壁，接着是内官高声通报，十来个内官宫女鱼贯而入，之后是帝纣的步辇，由十八名内官、十八名宫女共同担着，从正面进入偏殿。

伯邑考和姬发板板正正地跪伏于地，听着里面内官高声传报：“陛下有旨，着西伯世子伯邑考、次子姬发觐见！”

两人进殿，跪拜，伯邑考朗声道：“下臣西伯侯姬昌之子伯邑考、姬发，叩见陛下！”

帝纣声如洪钟，只说：“汝二人抬起头来。”

兄弟俩抬头，直视帝纣，表示遵从，接着微微低头，双目向下平视，表达臣服。一切依礼而行，但帝纣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着道：“想不到姬昌虽古板，却有一对好儿子。冀州侯会生女儿，西伯侯会生儿子，很好，很好。”

他大笑着，多一句话都没说，起身走了。

伯邑考整个人沉入极为惶恐然而无法言说的某种情绪中。回府的一路上，他一言不发，面色沉重。姬发在他身边，也同样一言不发。

帝纣打量他们兄弟的目光就像饱足的野兽看猎物，兴趣十足、信心满满，而又并不急于做什么。伯邑考原本打算，觐见完毕，就上表陈情说弟弟年幼思念父母，请求允许送他回西岐，而自己留在朝歌游学。可是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想过帝纣会用这样轻佻的态度对待诸侯嫡子。

现在也可以上同样的奏表，可是，谁知道帝纣会怎么想呢？如果帝纣因此看穿了他的逃离之念，又会发生什么呢？伯邑考自己不怕死，怕的是有些折磨生不如死。

他有些生姬发的气，如果姬发不是跟孔宣纠缠不清，是不是就不会招来这些奇怪的状况？

他把这个阴暗的念头甩了出去；与其埋怨姬发，不如清醒一点，想一想真正的问题出在谁身上——费仲到底跟帝纣说了些什么？他为什么特意叮嘱自己兄弟要穿殷商人的窄长袍子？他们本就身材纤瘦，姬发年纪小，那袍子穿在身上，腰身仿佛只有一握。他弱冠年纪，按说已经不是大邑商人喜欢的年龄了，可他比姬发也高不了多少，跟魁梧两字也沾不上边。

伯邑考内心痛苦至极，其实微子启话里话外提醒过他许多次不能信任费仲，是他太过急切，迷了心窍，信错了人，将自己兄弟的命运托给了豺狼。

两天后内官将帝纣的玉简带到西伯府上，简上简单写了几行字，说已卜问过天地众神诸鬼，伯邑考姬发兄弟，年少好学，资质聪颖，理当进宫伴两位王子读书云云。伯邑考不能不接受，他接过玉简，双手在抖。

姬发找到哪吒，哪吒也很不高兴，他和敖丙的修炼一直没有进展。

“我想见见妲己，”姬发开门见山地对哪吒说，“能不能帮我再跑一趟太商宫？”

哪吒索然无味，他不知道之前狐祖已经出宫来见过姬发了，只觉得妲己又不来，上赶着有什么意思呢？再说，姬发一下子跟孔宣纠缠不清，一下子又跟妲己纠缠不清，脚踏两只船，没意思得很。他不会假装，话里话外，态度毫不掩饰，姬发怔住了，无尽的委屈涌上心口，倒是敖丙听着很过意不去，狠狠撞了哪吒一下，才让他反应过来，赶紧转换话题，满口答应去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