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宣推开客房门，就见姬发已经起身了，靠着榻上厚厚的枕头坐着，一脸愁容。

他听见门声，回头看，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张望他身后没有旁人，又惊讶又好奇，问：“我兄长呢？他竟然许你独个儿进来？”

孔宣笑道：“他敢不许我独个儿进来？我是来审你的，懂吗？”

姬发愣了愣，翻脸道：“好啊，你来审我吧，反正你也不是没审过，有本事你给我上大刑！我若是皱一皱眉，不是好汉！”

孔宣被他的嚣张气焰惊到了，怔一怔，忽然笑起来，道：“审你之前，不如我们先来算算利息？你又说谎，还故意冤枉我，你说，怎么办？”

姬发本就怕他来找自己算账才虚张声势，闻言顿时矮了一截，小声说：“是你说容忍我说谎的。”

孔宣失笑：“可我没说容忍你冤枉我啊。再说我只容忍你两次谎话，这可是最后一次了。”

姬发忙道：“上次我又不是对你说谎，上次怎么能算呢？”

孔宣给他气笑了：“哦，那这次也不是对我说谎，难道这次也算了不成？”

姬发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盯着他，小小声说：“那，要不这次就算了？”

孔宣气坏了，两手去捏他圆润的脸，咬着牙齿说：“你还是先把我气死算了！”

他虽然收着手劲，可姬发本来就在发烧，人一发烧，自然哪儿都疼，登时痛得眼泪汪汪，一迭连声地叫：“疼疼疼……”孔宣急忙松开手指，忙不迭地给他揉。他不算瘦，脸上明明有肉，掬在手心里却只有小小的一捧。

孔宣看着他，笑意从心底里漾到脸上，道：“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只许说实话。”

姬发气咻咻地道：“我偏要说谎话，做坏事，气死你。”

孔宣愣了一下，真给他气得不行，抽回手，恨道：“迟早真给你气死！”但打量他烧得红红的脸颊，到底还是不忍。便放软和了声调，问：“喝不喝水？”

姬发就委屈巴巴点头，说：“喝，快要渴死了。”

孔宣起身去给他倒水。这样笑闹之后，好像之前的隔阂也不见了。

姬发满心里打着算盘怎样营救望日将要被当作祭品的奴隶，刚才人多，实在不敢鲁莽开口，现在整个人放松下来，看着孔宣背过身子去倒水，背影又高大又挺拔，无端端地便相信他一定什么都能做到，不由开口道：“孔宣，我有事想求你帮忙，你能不能帮帮我？”

孔宣回头笑问：“什么事？”但看姬发满面的不安，不自禁地也正色起来，先端水过去给他喝了，才说：“你别着急，慢慢说。”

姬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一口气喝了半碗温开水，道：“过几日是望日，长公主要在那天主持三祭，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三祭就是日出，日落，和月中。”

“是不是都要杀人当祭品？”

孔宣脸色一变，微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姬发见他神色由专注变得防备，心里着急起来，急忙拉住他，道：“因为我看见了，我看见数不清的人，在神殿外的广场上，我看见奄奄一息的女人，和连哭都哭不出的孩子……孔宣，他们是战俘，是奴隶，是人牲，可他们也是人！救救他们，求求你，救救他们！”

孔宣看着他烧得红红的脸颊，因为说得急切而红肿了的双目，怎么会这样天真而纯善呢？这样让人怎么能拒绝？反过手掌，按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说话的时候尽量把语调压得很温柔：“好，我想办法，不过你要乖乖地养病，不许自己乱跑，不许胡闹。”

姬发信以为真，急忙点头：“我乖乖养病，不乱跑。孔宣，谢谢你。”

孔宣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微笑道：“不用对我说谢谢。”

姬发这才发现了什么，慌忙把自己的手抽回去，情急之下背在身后，要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才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孔宣莫名其妙，问：“我为什么再也不想见你？”

“因为那天，那天，是你自己一生气话都不说转身就走的，哪有你这么大的人，还那么会耍脾气？”姬发说到这里，好像越说越生气，“你都气死我了！”

孔宣噗地笑出来，道：“我耍我的脾气，你生哪门子气？”

姬发登时瞪大眼睛，掀起被子就要跳起来跟他理论，孔宣见势不妙赶忙变脸，按住他做小伏低地哄：“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二公子大人大量，就饶了小人这一遭吧。”

姬发气得要死要活的，叫道：“你哪里错了？你刚才还在花园里搂着漂亮姑娘掷骰子赌钱，明明快活得很！”他冲口而出完全没过脑子，话一出来两个人都愣住了。

好半天孔宣才讷讷地说：“你，你人都来了，怎么不出来见我呢？”

姬发见他脸都涨红了，说话也不像平时伶牙俐嘴惹人生气，也就气焰消下来，低声道：“你那么高兴，我这么难过，何必去给你扫兴？”

孔宣一愣一愣的，这下真是百口莫辩，他平日从不参与这种聚会，黄飞虎百般盛情邀约也从没给过面子，可今天早早就来了，又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时天还亮，等着等着便从天亮等到了天黑，要知道现在是初夏，正是白天最长的季节，苦苦等了两三个时辰也见不到想见的人。喝酒掷骰子是有的，旁边是有几个凑趣的女奴——天理良心，哪个赌桌旁边没有女奴？搂着漂亮姑娘云云是哪儿来的话？满肚子的委屈，要分辩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好在也不用他多说，“砰”地一声，门被撞开，哪吒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进来就嚷：“姬发救我！”见姬发是坐着的，一猫腰躲在他床尾，向外面探头探脑。

姬发和孔宣两个人都惊呆了，面面相觑，又对哪吒大眼瞪小眼。哪吒向门口张望半天，没见有人来，放了心，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孔宣，登时急了，指着他怒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孔宣失笑道：“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哪吒怒道：“姬发是我兄弟，我关心我兄弟，来看他不行吗？你快说，在这里做什么？你是不是又要害我兄弟？”

孔宣慢悠悠地道：“我是世子考请来给姬发公子瞧病的。不信咱们可以叫世子考过来……”话音还没落，哪吒叫道：“不行！”给打断了，姬发又惊奇又好笑，问：“哪吒你怎么啦？难道你怕我兄长？”

哪吒急道：“他追着问我……”但孔宣还在，他死活也说不出口，急得直跺脚。姬发却明白了，一定是伯邑考追问哪吒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哪吒不肯回答，又应付不了，只好躲到这里来。

姬发也怕孔宣趁机追问哪吒，却见孔宣凉凉地问：“李公子在外面见到世子考没有？他跟我说好了这就过来，聊聊姬发公子的病，怎么还没来？”

哪吒登时呆不住了，对姬发说道：“你好好休息，我过一会再来！”一溜烟地跑了。

姬发被他弄得目瞪口呆，回头见孔宣还在那里坏笑，作色道：“你干嘛老是欺负哪吒？”

孔宣也不否认，边笑边说：“这孩子多好玩。”

他转着眼珠，心里一会儿懊恼，一会儿又觉得侥幸，不知道哪吒这个时候撞进来到底是幸运还是倒霉。

姬发心里多半也差不多的滋味儿，恹恹地靠着枕头，一见他看过来就躲开目光，好像气氛更尴尬了。

孔宣琢磨了一会儿自己的心事，忽然抬眼看姬发半倚半靠在那儿，半晌没说话，好像也不光是害羞了或是心里有事，是真病得没有精神。姬发也是整个人都乏力得很，身上不舒服，心气儿也短了，隔了一阵，小声说：“孔宣，你别生气了，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

孔宣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在他旁边床沿上坐了，摸摸他的额头，依旧还是滚烫，又试了试他的脉搏，明知道这一时半刻又不会好转，就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心安宁。

姬发大约知道他的心情，安慰道：“你放心，我不过是感染了风寒，很快就好了。”

孔宣叹气道：“什么感染风寒，你这病别人不知，修道之士一眼就能瞧出来。”姬发瞪大眼睛望着他，不明白他要说什么，他慢慢地道：“我有很多问题，你要好好回答我。”

姬发一惊，顿时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孔宣要问什么？他说要审自己难道是认真的？他知道了什么？狐祖的事按说他不可能知道，可是除了狐祖相关，自己又有什么值得审问的呢？

接着又突然想明白孔宣为什么不问哪吒任何问题，看来伯邑考盘问哪吒，孔宣盘问自己，他们俩多半是说好了的，想到这里又有些懊恼，也不知道孔宣这家伙怎么就哄得兄长也跟他配合起来了。

他心里在那儿七绕八转，孔宣已经平静地问了出来：“白天是不是魂魄离体过？”

好吧，还真是狐祖相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