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在那树影中小睡了片刻,夏夜沁凉,浅眠中身下觉得冷,又听到许多声音嘈杂,从远到近,仿佛在唤自己,一激灵便醒了。
他醒来就觉得太阳穴一鼓一鼓地痛,似乎还不只是头,胳膊腿胸口后背,哪儿哪儿都痛。同时又发现竟然不是梦,是真的有许多声音在唤自己,他一怔便明白了,自己出来这么久,又在僻静角落里睡着了,兄长不见自己一定很着急。
他想喊一声“我在这里”,张开口竟然发现一声都喊不出来,喉咙痛得像被刀子割一样。他今日被狐祖带得魂魄离体,相当于死过一回,身体多多少少肯定会不舒服的,他又不是修道之士,哪里知道这种关窍?何况还喝多了酒,更何况还在夜里的户外睡了许久。
他深深地呼吸,感到胸闷气短,知道不能在这里多耽,便扶着身边的树木站起来,刚一举步,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摔倒在树下。
之后便听见孔宣的声音:“姬发?”
声音响起时还远,但这人动作极快,倏忽而至。见姬发摔在地上,有那么一瞬是惊呆了,脑中空空如也,之后才恍然,急忙半跪着先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他估不清姬发是被人伤了还是怎样了,慌乱得很,定了定神,听着喘气时鼻息粗重,又感觉怀里的身子热滚滚的,这才忽然想明白凡人会生病,急忙试了试他的额头,触手滚烫,果然是病了。
知道是病,反而好办,把人抱起来,加快了脚步回草厅。
草厅上现在已经乱成一团,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不见了,还是西伯嫡亲的儿子、武成王看重的贵客、传说中天命所归的凤凰之子,众人如何能不急?这当儿是舞也不跳了,酒也不喝了,能出去找人的都出去找了。
忽然孔宣抱着人回来,众人大喜外带大惊,都聚拢过来看,伯邑考慌得顾不得仪态,问孔宣:“我二弟怎么了?”
孔宣也怕自己失态,平平静静地回答:“令弟生病了,烧得厉害。”
黄飞虎独独比旁人都忙——他丢失了嫡亲长子,最怕听小辈失踪,不然也不至于整个草厅都乱成一团;听了孔宣的话,便一迭连声的叫人:“还不着人叫医官去!叫巫医去!去神殿叫贞人去!”
孔宣笑道:“王爷,您这庄园离朝歌城远着呢,一时半刻也叫不来什么医官。你赶紧叫人安排客房,先让公子好好地躺下再说。”
这话总算让黄飞虎如梦初醒,赶紧亲自带路去客房。
伯邑考想把姬发接过来,孔宣侧了侧身,躲开他伸出的双手,微笑道:“世子文弱,还是我来罢。”
伯邑考皱紧眉头,心中十分不快。姬发是他的亲弟弟,他抱过来天经地义。但孔宣虽然脸上在微笑,眼色却毫无笑意,有些吓人,仿佛伯邑考在跟他争抢一样。
几人跟着黄飞虎进了草厅后面的厢房,把姬发好好地安顿在榻上,孔宣便退开了几步,把空间留给了伯邑考。
伯邑考十分忧心,握着姬发的手,唤他“二弟”,唤了几声,姬发便悠悠地睁开眼,看着兄长,哑声道:“兄长,别担心,我没事。”
之后他目光流转,看了看屋子中的人,最后看了看孔宣,其实知道是他把自己一路抱回来,但当时的情状实在不好见人,只有假装晕倒。
这时哪吒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慌慌张张地叫:“姬发,姬发,你怎么了?”他踏着风火轮在天上找了一大圈,奈何只看到下面一群人乱哄哄地到处找人,反而把他视线挡住什么都看不到,只好回来。一进草厅便听说人已经被找到了,急忙叫下人带到客房来。
姬发苦笑着哑声道:“小病而已,不要担心。”但哪吒如何能不担心?尤其近前来一看,姬发烧得面色潮红,眼睛也肿了,气息奄奄的,顿时气得跳脚,说道:“准是白天那个老狐狸……”
他猛地捂住了嘴。
狐祖是他和姬发的秘密,姬发曾经无数次告诫他不许说出狐祖相关的一个字。但谁让姬发生病了呢?他看到姬发生病怎么可能不犯急躁?
姬发早就知道若消息走漏,多半是哪吒没管住嘴,虽然心里一沉,脸色却还是奄奄的没什么变化。
伯邑考不明所以,问:“白天怎么了?什么老狐狸?”
哪吒不会说谎,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急得头上冒汗,跺脚说:“你问姬发嘛!”姬发眼见众人都看向自己,把心一横,向孔宣指了指,说:“老狐狸,老狐狸就是他。”
孔宣一直默不作声地呆在角落里,没想到还是成了众目焦点,十分意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我?”
“是啊,就是你,”姬发硬着头皮胡扯,“你给我的桃子,我吃多了,肚子疼,疼了一天,到夜里便发起烧来。自然都怪你。”
哪吒一听,既然推给了孔宣,那才叫正中下怀,立马闭了眼横了心随他胡扯:“对对对,都怪这个卫宣!向来都怪他!”
孔宣眨了眨眼,竟然也不着急,也不辩白,脸上笑吟吟的,看着姬发,只是不动声色。黄飞虎看看姬发看看孔宣,哈哈地笑起来,说道:“这不就是了,昨儿才说路边买的桃子不能乱吃,你看看,真就说中了!”
伯邑考明知道多半是胡扯,但也没办法,脸色精彩得很。这时有仆人送来了井水淘洗的手巾,伯邑考给姬发敷在额头上,回头向黄飞虎陪笑道:“王爷,是我兄弟给王爷添乱,搅扰了大家宴乐的雅兴,还望王爷莫要见怪。”
黄飞虎忙笑道:“这话说的见外了,十来岁的后生嘛,哪有不生病的?我家天祥也是三天两头闹病,闹一次必定全家阖府上下都不安生。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大病,已经着人进城去叫医生去了,就先让他好好地睡一会儿。”
伯邑考笑道:“是,王爷和各位请回筵上自便,这里我守着就行了。”
哪吒忙说:“我也守着。”姬发心想,伯邑考留在这里多半是要盘问自己到底白天发生了什么事,哪吒不会说谎,三问两问就得说个底儿掉,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应付,正好仗着生病。便说:“哪吒出去玩吧,天祥一个人在外面也孤单。”
哪吒哪里肯走?他只觉得这一天哪里都怪怪的,烦躁得不行,倒是伯邑考转念一想,要盘问出结果,问姬发多半没用,必须问哪吒。便温言道:“这里没什么事,他好好休息便是。今儿是武成王的宴席,天祥独个儿在外面应付着,确实不容易,咱们先出去看看天祥。”
他们都拿天祥当借口,那自然是因为黄飞虎本就疼爱自己小儿子,哪吒跟天祥相处久了,也确实关心他,一听便都说些让姬发好好休息之类的话,先后出去了。
孔宣留在最后一个,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看了看姬发,刚好姬发也在看他,两人目光相撞,姬发就没忍住,叫:“孔宣!”
孔宣停住脚步,伯邑考也停了脚步,回头打量两个人。孔宣笑道:“又叫我做什么?我可是害你肚子痛又发烧的坏人。”
姬发顿时生气了,一拉被子缩了进去。
两人出了客房门,伯邑考将门关上,嘱咐下人好好守着。这时哪吒和黄飞虎都走出去很远了,孔宣对伯邑考慢悠悠地道:“我看令弟不是着凉生病,倒像是离魂之症。”
“离魂之症”四个字戳中了伯邑考的隐忧,这本就是姬发的旧疾,当日岐山上凤凰一鸣,姬发便犯病,此事除了西伯侯府有限几个人无人知晓,孔宣自然不会事先知道。急忙问道:“卫宣大人,难道你识得这个症候?”
孔宣看看伯邑考,两兄弟相貌有些许像,自然而然对他很有好感,一笑道:“在下当年随侍在家师身边,偶然见过这个症候,令弟的病也像,也不像,不一定就是。”
伯邑考担忧姬发,心乱得很,勉强笑道:“我看他虽然烧得厉害,精神却还好,应该不是的。”孔宣笑着摇摇头,道:“这却不然。人有三魂七魄,其性最是散漫,全靠有肉身束缚,不然便会逸散如烟尘。令弟的病状,便是太过精神了,就如魂魄逸散后又不得已回归肉身。打个比方,好比魂魄和肉身在打仗,精神看起来会有些亢奋,但不是真的好。”
伯邑考再无怀疑,忙问:“大人可识得这病的治法?”
孔宣正色道:“人三魂七魄与肉身牵绊纠缠,轻易不会分开。若要治法,先得知道为什么会忽然离魂。”
伯邑考皱眉道:“哪吒那孩子和我二弟必然有什么私下的勾当,不肯告诉我。”孔宣笑道:“不如公子去盘问哪吒,我来问问令弟。”
伯邑考一怔,这安排合情合理,明明白白,就是仿佛哪里不对。孔宣见他犹豫,苦笑道:“哪吒见我如见仇敌,不会对我说实话的。令弟聪明得很,也未必会对你说实话。”
伯邑考犹犹豫豫地道:“舍弟还是小孩心性,任性的很。大人只是问问他,可不是审他。”
孔宣一听便笑了,只是笑,也不说话。伯邑考终是下定了决心,说道:“那么有劳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