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骑着马,在黑夜的朝歌城中前行。哒哒的马蹄声破碎朝歌城的寂静,月光与灯火辉映,他的影子修长。
夜晚的朝歌行人很少,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加快速度,一路疾驰。夏夜里有些闷热,他的额角出了汗,可是那不仅仅是因为热。
他知道自己心跳很快,他是在慌张害怕——他感觉出现在视野中的每一道影子都仿佛魂魄离体时看到的那些黑褐色血浆,蠕动、奔腾、汹涌,并在靠近时幻化成无数痛苦的人脸。他想赶紧去见到兄长。
伯邑考一定不知道朝歌的真实面目是什么样。但是,伯邑考也从没像他这样,对朝歌怀有这样强烈的喜爱。他一踏足到朝歌,就深深地爱上了这座城市,他想让自己的故乡也像朝歌一样壮美——可是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朝歌之下凝聚着那样厚重的血。
哪吒踏着风火轮在半空跟着,再怎么大大咧咧的也看出了他的异样,忽然一个俯冲到了他身前,问道:“姬发,你怎么了?”
“我没事。”姬发平静地回答,双腿在马肚子上一夹,奔驰得更加快了。他们来到城门边,原本以为需要叫门,因为入夜后城门当然是关闭的。但出乎意料,城门大开着,城门外吊桥平平整整地横在护城河上。姬发忍不住问守门的士兵:“城门洞开,可合于理法?万一出事怎么办?”
士兵回答:“武成王有言,这道城门专留给公子,公子何时出城,我等何时关门。”
姬发皱眉道:“我若一夜不出城呢?”
“那自然会待公子一夜。”
姬发没说什么,打马出了城门。他的心却变得沉而闷。世人都知道武成王黄飞虎治军严格,上下称道,难道就是这么个严格法吗?
姬发和哪吒原本还担心过会不会走错路,但出了城便知道这一条通往黄飞虎庄园的大路,根本就不可能走错。只见两旁树上高悬彩绸灯笼,红艳艳的,亮如白昼;每隔一段便有奴隶跪在路边,专等着为他们指路。
哪吒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忍不住啧啧称奇,说:“武成王可真用心。”姬发深深锁着眉头,这样的富贵与豪奢,在此之前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到了农庄,张灯结彩四个字完全无法形容,放眼望去一派灯火辉煌,每一棵树上都用彩绸扎成花朵样式,连门口两排瑞兽都装饰着金灿灿的青铜甲片。一进大门,自然有奴仆一边将两人引入,一边派人去里面通传,还没走到二门上黄天祥便加快了脚步跑出来,见了哪吒叫“师父”,欢欢喜喜地带两人去草厅上。
说是草厅,其华丽宽敞,说是宫殿也不为过,只是房顶屋檐上种了许多碧丝一般的燕草,青翠柔蔓,颇有意境。但姬发也没心情看这些,进了草厅,只见里面丝竹靡靡,许多舞娘正在轻歌曼舞。
哪吒只看一眼就红了脸,扭过头对姬发说:“咱们走错了!”
黄天祥单纯得很,忙说:“没有没有,没走错,那上面不是我父王?”
他父王搂着两个半裸的女奴,正跟人喝酒行令。
姬发没办法,只能和哪吒走过去见了武成王,黄飞虎见他来了,喝得红堂堂的脸笑得像开了花,拍着大腿笑道:“孤王就说,你和你哥哥每日里正儿八经的样子像两个小老头,没劲,太没劲,你看,我这两个女奴怎么样?还有好的,孤好好的藏着,这就给你!”
姬发吃了一惊,哪吒“噗”地笑喷了。
两人被武成王麾下的几个青年军官簇拥着回到了伯邑考的坐席上,伯邑考正被三四个女奴前后左右夹着,苦着一张脸哭笑不得,见姬发来了,皱眉道:“我还想着幸亏你没来。”
姬发跪坐到兄长身边,虽然四周都是人,还是忍不住轻声说:“我想跟兄长在一起。”
之后两人加上哪吒,便被女奴们和武成王派来陪他们的青年军官们围着劝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姬发想跟兄长诉说一下心中的忧惧,以及谈一谈如何才能拯救望日必定会被杀祭的奴隶,却总是得不到空闲。
但两人从小就相互依靠扶持,伯邑考虽然不知其所以,还是发现姬发忧思重重,便不着声色地替他挡了不少酒。
武成王黄飞虎的宴会,既不同于苏护的外强中干,也不同于比干的清静文雅。姬发观察筵上众人,只见大部分是些武职高官——武人们哪管什么斯文?一个个搂着衣着清凉的女奴或娈童,大吃大喝,丑态百出。独有黄天祥年纪小,外加被母亲教导得很好,虽然见惯了,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在父亲旁边的坐席上一个人坐着,百无聊赖的样子。
这许多人里,唯独不见孔宣。
姬发心里更难过了,武成王黄飞虎对孔宣强调过好几次今日宴会务必要他来,他怎么没来呢?想必是不想见自己。原来“再也不见”不只是自己说说,孔宣也是这样想。
他的心空落落的,忧心恐惧加上了难以言说的气苦,伯邑考明明给他挡了酒,他还是来者不拒地喝起来。
这时跳舞的人换了一波,刚才都是些女奴,现在是男女奴隶成对儿地上来,随着乐声靡靡,他们做出的种种形态令人面红耳赤。黄飞虎看得兴味盎然,众武将也是血脉偾张,有的搂着个女奴或童仆便走,也不知道去哪里做什么。
伯邑考除了喝酒,基本上进入了个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姬发喝得晕乎乎的,根本没注意那些,只是忽然问伯邑考:“孔宣今天为什么没有来?”
伯邑考很奇怪他有此一问,回答道:“他来了啊。”
姬发一个激灵,顿时酒醒了一半,怔怔地问兄长:“他来了?他在哪里?”
伯邑考皱眉道:“他一来便被一群人一拥而上灌酒,好容易灌完便告了醉,说是去后面花园走一走。”
姬发立刻起身,哪吒忙道:“你去哪?我陪你!”姬发摇头道:“你陪我一天了,在这儿陪陪兄长吧。我走走就回来。”
姬发本以为能在花园中找到些清静,不曾想后面的喧闹吵嚷比前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园中四处亮如白昼,有许多人围成一堆投壶,还有些人树了靶子在射箭,更有人掷骰子赌大小,所有种种皆以雪贝做筹码,真金结算。庄家是黄明周纪等几个家将。
这里的人都是黄飞虎军营中中等以上的军官。黄家世代统兵,有些军官也世代都在军中;黄飞虎每一次摆筵都在城外农庄,宴请同朝为官的文官武将只是目的之一,更重要的是务必给自己营中的将士们多找些乐子。因此来去穿梭伺候的都是些衣着清凉的娇童美婢,军官们比起宴席上的大臣更加不像话。姬发刚走没几步,便被一个搂着女奴的军官给撞开在一边,他喝多了,扶着身边一棵树,好一阵头晕眼花。
他定了定神,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这园中种着不知什么花,香得热烈,加上军官们身上的汗味和酒肉臭气,再加上众多娇童美婢们身上的脂粉气,熏得姬发五六分的酒意直上头。他忽然在人群中仿佛看到了什么,自己也不太确定,晃着走过去,被人挤着,又后退,忽然身边有人拉他,回头一看,是黄飞虎的家将黄明。
黄明笑眯眯地踩着个不大不小的石墩子,拉他上去,他糊里糊涂地登上去,刚好可以把身子靠着石墩子旁边一棵大树的树干。黄明问他:“公子也好这个?”
姬发不明所以,摇了摇头,目光已经被前面不远一张大几案前的人吸引过去了,孔宣站在那里,嘴角含笑,手按着骰盅,在案台上慢慢地滑动。黄明笑道:“卫宣大人摇骰子的绝技朝歌城有名,只是总也不见他出手。咱们先看,一会儿再玩儿!”
孔宣根本不会注意到相隔这么远的姬发,他身边簇拥着太多的人,太多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跟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姬发统统听不到,只见他一笑,之后手握着那骰盅,极快地划过案台,擎起在半空,开始以一种特殊的韵律摇动,之后再猛地扣在案上。
他掀开骰盅,众人“喔”地轰然一声。有人拍桌子跳脚,更多的人在鼓掌大笑。孔宣回头对身边一个极美极艳的女奴说了什么,女奴满面的喜色,一把抱住他,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吻。
姬发觉得头晕,但这时孔宣又在摇盅了,他摇盅的手法一定很特别,不是很快,但又不慢,旋着转着,老神在在。姬发的头更晕了,趁黄明看得津津有味,悄悄地从那石墩子上下来,摇摇晃晃地往旁边走。
花园里到处都是人,他专门去人少灯光昏暗的方向,慢慢地走,总能找回草厅上去。他原本是想见见孔宣,跟他说说话,虽然不可能真正讲出今日魂魄离体的所见所想,可是,万一他有办法能解救即将被杀祭的奴隶呢?哪怕只是说说前天不该为了邑姜跟他吵架也好啊!
然而孔宣看上去依旧自在洒脱,肯定根本没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会为之纠结难过的只有你这个傻瓜。
他在树影里坐下,胸口闷痛,醉意上头,一时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