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祖问姬发:“公子你看,朝歌城像什么?”
他们在高天上,踩着云彩,俯瞰朝歌城。
姬发轻轻地回答:“像一滴水,像一尾鱼。”
“——也像半幅太极图,”狐祖接过他的话语,“所有建筑以白色为主,只有太商宫是黑色的,是阳图的阴眼。”
“那么这样说来,朝歌城是不完整的,”姬发盯着脚下缩成一幅小小图画的城市,“另一半在哪里?”
“不,朝歌很完整,”狐祖微笑着,异瞳的目光透露出贪婪,“另一半就是朝歌的黑夜,它在朝歌的影子里,一切都相对而存在。”
“可是我见过朝歌的黑夜,到处都掌着灯,很亮堂,也很美。”
“黑夜不等于就是黑夜,”狐祖冷笑,“公子从没有见过朝歌真正的另一面。”
“——也许因为我并不想了解朝歌的另一面,”姬发开始感到暴躁,“你说摘星楼有紫台秘阵,一切道术都会失效,那么为什么你可以存在?”
“因为那里是朝歌阳图的阴眼,”狐祖悠悠地回答他,“公子有没有唱过童谣?‘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到底何者为玄鸟?你有没有想过?成汤的先祖到底是帝喾,还是玄鸟?”
“我以为那是子姓的图腾,就像凤凰是姬姓的图腾。”
“不,玄鸟就是玄鸟,准确地说,玄鸟就是玄女。”
姬发的情绪终于由暴躁和愤怒变成震惊,他立刻回想到在黄帝大殓的幻境中看到的玄女族,半人半鸟的妖物,一个个高大、美丽而阴沉。
当今天子身为半妖后裔,这样的秘辛令姬发震惊而无语,他丝毫也没有知晓某个惊天秘密的快感或兴奋,只是冷冰冰地看着狐祖。
很多问题已经不必再问了。女娲命轩辕坟三妖进宫祸乱殷商宫廷,此事从来没有被当作是秘密,正相反,女娲娘娘以招妖幡招来天下所有妖物,如此张扬,根本就没想过要把自己的意图当作是秘密——她实际上是以先天上神、妖族共主的身份,在向玄女族的后代宣战。
所以帝纣根本不在乎进宫的妲己是苏护的女儿还是轩辕坟的妖精,他要的只是个美人儿,是个美人儿就可以了,何况是妲己那样的美人儿。至于这个美人儿是否包藏祸心,是否有害于他和他的江山,他根本就不在意。他有足够的自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伎俩都只是小儿科的闹剧。
也难怪闻仲这样的截教高手会一直辅佐殷商王族,从年轻到年老,始终不渝——因为截教本就与妖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截教从不拒绝妖族出身的弟子,也从不抗拒出仕殷商朝廷的使命。闻仲之前也有其他截教弟子出仕,最著名的一个叫伊尹。闻仲的接班人也早就确定了不是吗?
他忽然想到孔宣,忽然没来由地胸口发痛——怎么灵魂也会痛呢?
当然了,还是有一些细枝末节的疑问,姬发已经失去了好奇心,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地问她:“你还没有回答我,摘星楼既然有紫台秘阵,一切道术均无效,那你和那个小狐狸蜜儿又是如何存活其中的?你说你无法变化成人,必须要夺妲己之舍,那么小狐狸蜜儿为什么又可以化身人形?”
“我附于妲己之身,妲己总是个人,不是妖。”狐祖阴险地笑,姬发变了脸色,怒道:“所以你说自己不能变化是骗我的?”
“——那倒不是,老身是凡间之狐,九尾是修炼而来,”她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蜜儿却是青丘帝子的后代,天生就是九尾狐。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妖与妖之间也不同。”
她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
“公子想不想看一看朝歌的另外一半?”
姬发一口回绝:“我不想。”
“公子不要这样抗拒,”狐祖低低地笑起来,“毕竟,我们的目标是相同的。公子家中世世代代都是殷商忠臣,可是公子从没有试图戳穿老身,反而处处维护,所为何来?”
姬发涨红了脸道:“我没有维护过你,我只是希望妲己小姐不要受到伤害!”
狐祖一笑,道:“都一样。”
她轻轻扬手,脚下的云彩带着她和姬发快速下坠,倏忽间进入了朝歌城。
以灵魂体注视朝歌,和以肉身观看,完全不同。太阳这样暖,天空这样蓝,可是灵魂的眼中看去,一切都缥缈虚幻如烟如雾。
他和狐祖依旧站在云彩上,在朝歌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游走。眼看着那么多赶车的车夫,扛包的苦力,叫卖的小贩,和来去匆匆的人。如果有人忽然间感受到如水般的清冷,那是因为两个灵魂体刚刚与他们穿身而过。
他们每一个都若有形若无形,是人又仿佛不是人,这是因为他们身体四周都存在着奇特的雾气,绝大部分是黑褐色的,就像是沾满了浓稠变质的血浆。他在他们中间穿行,越走越能清楚看到血浆里糊满的是什么样的情绪,昏暗、阴郁,死气沉沉。他皱眉望向狐祖,狐祖似乎看穿了他的疑问,微笑说道:“是的,这是他们在另一半朝歌城的映射。”
他们来到太商宫,除了上一次去紫台,姬发还没有机会真正前往太商宫。他忽然发现这座宫殿建立在同样黑褐色的血浆之上。傍晚的阳光异常灿烂多彩,血浆在光影中仿佛在蠕动。
他接着发现血浆真的在蠕动。
仿佛有生命,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血浆的蠕动无非是徒劳无功的挣扎,他看见数不清的黑色的人脸在血浆中凸显出来,仿佛有清晰的五官,又仿佛没有,最终能留在他视线的是一个个张大的嘴,发出无声的哭嚎,之后便又被黑褐色的血浆裹挟,消失其中;此起彼伏,无穷无尽。
姬发感到痛苦和恐惧,他清楚知道自己的情绪在被血浆所感染。
“——公子一踏入轩辕坟便被千百年前的怨灵所纠缠,”狐祖在旁边幽幽地说,“公子应运而生,本应该为上天眷顾,诸邪不侵才是。但事实恰好相反,公子反而比一般人更容易感受到怨灵的苦与恨,也因此更容易受其侵染。将来公子身边还要有更多异人陪护才是,一个哪吒是不够的。”
“我不怕感受他们。”姬发低声说,看着黑褐色的血浆,现在不止是在太商宫的底部,而在汹涌翻腾着向上漫延,仿佛最终要淹没整个太商宫。他回身来面对狐祖:“我想帮他们。”
狐祖向他嗤笑:“殷商享国六百年,无数杀戮,无数血肉,无数冤魂,共同托起这座太商宫,公子帮了他们,太商宫就要塌了。”
“太商宫为什么会建立在这种东西之上?”姬发痛苦地问,“朝歌城这么美,为什么城里到处是这种东西?”
“公子的问题真好笑,富足从来源于贫苦,享乐来源于剥夺,贵族的高贵源于奴隶的低贱。食物是血与肉,丝绸是泪与汗。”狐祖依然笑着,“你若能推翻大邑商,亲手建立新的帝国,也许就能逃脱这注定的天数。”
“我从没想过,”姬发恼怒地否认,“我想要的只是帮一帮能帮助的人,我从没有多余的幻想。”他压制着自己的愤怒,望向狐祖,决意以阴险的诛心还击阴险:“那么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总不会以为我们都不知道那位上神的命令?你才是真正要毁灭大邑商的人。”
狐祖只是笑,下一刻,姬发忽然出现在了一片空地上。
他看见宏伟的白石台,其上有巨大的石柱高耸入天。他看见空地上跪满了赤身露体的奴隶和战俘。他自己和狐祖就在他们中间。
“公子不想知道朝歌城那些血浆打哪儿来的吗?你看,好多好多的血肉,现在还是活的,是热的。”
姬发惊恐地看着周围,在他的脚边,一个成年女奴和一个幼年男孩跪伏在一起,男孩面贴着地面,脊背还在微微地起伏,女奴半张着口,无声地号哭。
姬发想抱起那个孩子,手在幼小的身体上划过,却无法触碰。他看见淡淡的黑色烟气在孩子身上缭绕,肉眼可见,越来越淡。
狐祖踏云,姬发身不由己地跟她起飞,接着他看清楚了,许许多多的女奴,和许许多多的孩子,都以同样的姿势跪伏在地。她们有各自不同的肤色和体态,东夷人,西羌人,南蛮人,北狄人,还有鬼方人和犬戎人。
“——她们是望日的祭品,”狐祖掩口轻笑,“搁置在这里是为了出净体内的脏东西。”
“她们会被怎么样?”
“我不知道,坦白说,我不知道。”狐祖说道,“我从没有亲眼看过这样的仪式,也不想看。我不明白帝喾为什么会喜欢这种祭品,实际上,我猜他并不喜欢,就像他也不喜欢半妖的后代。”
“既然他不喜欢,为什么能庇佑殷商享国六百年?”
“因为他只是五方上帝之一,从来不代表天意。”狐祖幽幽地道,“我在宫廷中,常听人言道:天意无常。试想帝喾若真庇佑殷商,如何会无常?”
姬发变得暴躁:“既然天意无常,为什么还要为了无常的天意杀殉这么多人?他们是奴隶,可奴隶也是人!”
“因为这是规矩,这是殷商六百年来无法更改的铁律,”狐祖冷笑道,“要结束这一切,只有像大邑商对待西邑夏一样,毁灭它,征服它。”
姬发沉默了很久,他一直望着脚下这片奴隶的屠场。为什么会有人成为奴隶,为什么已经成为奴隶还要生孩子……可是这些问题是可笑的,大邑商以征战立国,有战争就会产生战俘;即使没有战争,以强势军队为依仗,周边所有方国边境上的平民都有可能被掳掠而成为奴隶,这甚至是姬周向大邑商称臣后最主要的使命。成为奴隶的女子无一例外会被奸污,直到生下孩子,以及生下更多孩子。
这些他知道,他全都知道。可是知道和看到是两回事,他若没有看到,便只是一个冷冰冰的常识。
可是,他同样也知道狐祖的不怀好意。狐祖只是需要一个同盟。她选上了自己,也可能是自己主动送到了她的面前。
他躲避开狐祖的目光,他能做什么呢?年纪轻轻,阅历平平,顶着个应运而生的无稽之谈,对一切都有心无力。他更愿意在哥哥羽翼庇护之下全心全意地辅佐他。
“走吧。”狐祖轻轻地说。
她推了姬发一把,他从云彩上跌落,怔怔望着云端上的狐祖,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接着又变昏暗。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自己的卧房里。天已经黑了,榻前案几上一灯如豆,哪吒趴在他身边,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