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宣笑道:“姜姓女,你乔装易容,自称神仙,蛊惑人心,此罪一也;无视律法,当街私行占卜,此罪二也;私藏凶器,试图挟持无辜路人,此罪三也。最离谱的是还敢公然拒捕,此罪四也!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什么好说?”
姜姓女缩着身子坐在地上,恨恨地道:“我能说什么?有没有罪有什么罪还不都是你一张嘴说的!姑奶奶今天不走运,栽在你手里,不认栽又能怎样?”她说完,忽然一抬头,指向姬发,叫道:“你明明是周人,为什么帮着殷商人欺负我们羌人?”
姬发的心沉沉地一顿,不知道怎么回答。孔宣笑道:“姑娘,说话要讲良心,你是不是羌人跟你招摇撞骗有关系吗?”
姜姓女怒道:“我怎么招摇撞骗了?大邑商国人需要问卜,我给大家帮忙,取得报酬仅得果腹,怎么就叫骗人呢?”
孔宣笑眯眯地用脚尖踢了踢她散落在地面上的假发,说道:“这个,不用对我说,进了紫台,自然有人审问你。到时候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那姑娘登时急了,叫道:“我爹爹是神殿贞人,你不能抓我!”
孔宣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笑道:“神殿贞人?神殿中倒确实是有几个羌人,请问哪一个是令尊?”
小姑娘脸色一变,霎着眸光,冷声道:“我是羌人,我爹就一定得是羌人吗?你去神殿慢慢地问吧,就问有没有人娶过羌人妻子!”
孔宣点头道:“姑娘既然不愿意说实话,那就还是进了紫台再说吧。”说着一晃手,取出了个竹筒,向天空一指,不知道按了什么机关,一支鸣镝弹射而出,直向天际,其音尖锐而悠长,久久不散。
小姑娘的脸色真的变了,叫道:“九音镝?你是紫台的大官?”她早就知道今天栽了,但直接栽进紫台长官的手里还是让她害怕,这九音镝一出,怕不是转眼就会有紫台戎士前来?她脑子转得很快,忽然就又变了面孔,对姬发哀求:“公子,公子救命,小女子熬不过紫台大刑的,求求公子看在两姓同根的份上救救我!”
姬发愁得很,皱眉道:“你让我怎么救你?你乔装打扮大街上公然占卜,大家都是亲眼看到的。”
小姑娘叫道:“世上哪有那么多一定之规,此事原本就是民不举官不究,神殿日常卜卦要五个贝币,我只收一个贝币,朝歌就没有穷人嘛?再说,我卜卦的能力不比任何一个神殿贞人差,不信你们上街问问,我有没有真的骗过一个人?”
姬发看了看孔宣,孔宣见他目光过来,便有些不高兴,笑一笑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管。”
姬发忍不住了,说道:“可她说得有理啊!大邑商也有穷人,确实是神殿收费太贵了。她只是不该乔装易容。”话音还没落,小姑娘又高声叫起来:“我不易容,一个小姑娘,就算本事再大,谁会相信我?”
姬发的心彻底软了,真的给她求了情:“孔宣,她只是个姑娘,既然是民不举官不究,教训一顿也就是了,何必真抓进紫台呢?”
孔宣很不高兴,脸上的笑容都勉强起来,道:“律法岂能因人而异?她说民不举官不究,你就相信?”
姬发愣了愣,忙道:“律法还说视情而定,她既然只收一个贝币,罪行当然不重。”
孔宣的笑容真的没了,加重了语气反问道:“她说她收钱少,你就真的相信?”
姬发又愣住了,但这时已经没时间给他跟孔宣争辩,巷子的一端已经传来乱哄哄的脚步声,显然之前就在附近的戎士听到九音镝找过来了。
那小姑娘叫道:“多谢公子,你帮我拦住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撒腿就跑。姬发也不及多想,见孔宣要追,一把抱住了他。
小姑娘前脚跑出了一端的巷口,后脚另一端巷口便跑进了紫台戎士。
姬发赶紧放开孔宣,向后退了几步,靠在墙壁上低着头发呆,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的胆大包天。
为首的紫台戎士正是刚刚认出了孔宣的那个小武官,见巷子里气氛诡异,也不忙乱,上前施礼道:“卑职拜见尉正大人!”
孔宣脸色不太好看,淡淡地道:“你们追的人向那边跑了。地上是证物,带回去。”
小武官下意识地“啊”一声,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又吞回去,只说“卑职这就去擒拿”,命人收起了地上的证物,一招手,带着众戎士跑远了。
姬发心里很不安,怕孔宣怪罪自己,也怕尴尬,众戎士都走远了,还是靠着墙低头不语。他的目光只能看到自己前方几尺远的地面,看着孔宣穿着长靴的脚在自己前面停下。
他为自己情急之下抱住了孔宣而尴尬得要死,又因为自己阻止了孔宣抓人,多少有些心虚,怕他怪罪,便提前强词夺理,说:“反正,反正你主要想查出来她父亲是谁,你先放她走嘛,说不定她马上就会去找她父亲。”
孔宣又好气又好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我知道她是姜姓女,有没有可能我早就知道她父亲是谁?抓她只是为了引她父亲现身呢?”
姬发登时愣住了,孔宣叹了口气,没说别的,只说:“走吧。”
姬发只有低着头跟他走,两人走出巷子,马儿就乖乖地等在不远处的空地上。
大邑商街道两边、人家门口,随处都有上马墩,孔宣想帮姬发上马,还没伸手,他自己急慌慌地牵着流火到最近的上马墩前,自己上去了。孔宣没办法,轻轻一跃上了马背,对姬发说道:“走吧,送你回家。”
姬发低声说:“我家离这里挺近的,我自己回去就是了。你不是还有公务吗?”
孔宣顿时气往上冲,发作道:“就为一个招摇撞骗的小骗子,你便要与我疏远,是吗?”见姬发大睁着圆溜溜的双眼紧张兮兮的样子,明知他无辜得很,却气不打一处来,好像更恼火了,又道:“那小骗子说什么你信什么,你怎么不信我呢?”
姬发讷讷地道:“我不是……”
但孔宣脾气大得很,拨转马头就走,姬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还搞不清状况。接着就见他忽然又折返回来,脸色却一点都不好看。
他把自己马鞍旁边那个装满了桃子的提兜摘下来,给姬发挂在马鞍上,全程也没看他一眼,挂完就转身走了。
把姬发气得,哽住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看着孔宣背影一会儿就拐过街口消失了,小声自言自语:“我再也不见你了!”这话说出口,无尽的委屈汹涌着翻上来,眼眶都红了,险些落泪。
一个人在原地难过了一会儿,四下无人,也没什么东西能给他出气,就只有转身往家走。流火似乎知道主人不高兴,不紧不慢地小步走——连马都比孔宣好。
他走了没多远,又停了下来,惊讶地望着眼前突然跳出来挡住去路的人。
姜姓女两手叉腰,歪着头,笑吟吟地望着他。
姬发的惊讶只是少少一点,满心还是被孔宣气坏的委屈,随口道:“你怎么还不逃,是生怕没人抓你么?”
姜姓女笑道:“我认得你,你是周方的公子。”
她认得自己也不奇怪,姬发兴趣缺缺,只说“哦”,出于好心,提醒她道:“既是羌人,在朝歌讨生活不易,以后不要大白天在大街上骗人了,下次没人救你的。”
他说着,提了提缰绳,绕过姜姓女向前走。姜姓女很意外,赶紧快步跟在旁边,仰头道:“我都说了,我根本没骗人,我占卜预知的能力就是很强,比大多数神殿贞人都强!”
姬发也没有让流火停下来,心不在焉地道:“那为什么不进神殿做贞人呢?神殿不是有羌方的贞人吗?”
“我从小就跟着爹爹在神殿,只不过我们是羌人,名为贞人,实则与奴隶相差不多,”姜姓女一边跟着走,一边说道,“他好不容易才把我从神殿送出来,我怎么能再回去?”
“你不是说你爹爹不是羌方人吗?”姬发听到这里,开始好奇了。
“那是因为那个紫台大官他想抓我爹爹呀!”姜姓女蹦蹦跳跳地跑到前面去,转过身,在姬发的马头前倒退着走路,面对着他,笑容异常灿烂,“我当然不会说出来爹爹的真实信息,反正神殿贞人那么多,欺负过我们羌方女子的多得很,让他自己慢慢查去吧!”
姬发迟疑了一下,在想要不要告诉她孔宣说了其实早就知道她父亲是谁,这还真是有点为难,一边是对他处处照顾、但刚刚惹他那么生气的孔宣,一边是周人的盟友姜姓羌人。想来想去,反正自己都不想再见孔宣的面了,便说道:“但是那个紫台大官说了,他既然知道你是姜姓女,当然早就知道你爹爹是谁。”
姜姓女愣了一下,满不在乎道:“我才不信,我爹爹只是个小小的羌方贞人,紫台的大官真要拿他,早就动手了。”
姬发一想,倒也在理。转念再想,又觉得累,他自己已经算是个心思剔透恨不得有千万个心眼儿的人了,但来到朝歌,放眼所见,孔宣那样的人自不必提,连眼前这个小小的姑娘都聪明灵变,自己跟他们一比,简直是傻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