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看着孔宣，学着黄飞虎老气横秋的样子，问他：“紫台的公务什么时候这样轻松了？为什么大白天会在街上看见你？”

孔宣失笑道：“我难道一定要被公务绑在紫台？我为什么就不能出来走走？”

姬发说：“嗯，所以今天遇见你，昨天也遇见你，看来你的公务一定是讨人厌得很。”

孔宣笑而不答，好一阵才说：“公务中所见人人都面目可憎，出来见到你便觉得耳目清新，心神舒畅——我又不是神仙，管得住腿，也管不住心。”

姬发脸上发烫，笑道：“只怕你想见我是假，趁机偷懒才是真的。”话是这样说，他生怕孔宣看见自己脸庞发红的样子，拍了拍马，加快速度跑到前面去。

他心思有些乱乱的，自己也摸不到头绪，闷着头走了挺长一段路，忽然回过神来，发现孔宣没跟上，回头看，见他收着缰绳，停在路边，正侧头看着街角那个围了很多人的卦摊。

他身材高大挺拔，相貌又生得好，骑马驻足、侧头看人的样子，如画一般俊美非凡。姬发呆呆地凝视着他，好一阵忽然回过神，拍马到他身边去，问：“怎么了？”

孔宣侧目瞧着那卦摊儿上的先生，冷笑道：“看这人装神弄鬼，挺有趣儿的。”

他这样子远看极俊美，近看却极凶，哪吒说他“满身戾气”，原不是假的。姬发心里打了个突，知道大邑商不允许随便摆摊算卦，孔宣又是紫台尉正，城里这些情形都是他管辖范围；但是，又不忍心见他出手辖制这么个瘦小的老人家。便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我们走吧！你说的，送我回家。”

孔宣收回目光到姬发脸上，一见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内心忐忑，不由得心里一软，安慰道：“我不过是看看，没事，别怕。”

姬发想解释自己并没害怕，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只是看着他微微笑了。两人一起提缰绳拨转马头，向前走去。

刚走开没一会儿，忽然后面乱起来。两个人都回头看，只见那那摆摊算卦的先生正抱了卦幡没命地向这边跑。亏他雪白的胡子一大把，竟然跑得这样快。

眼见他飞快地跑过两人旁边，拐进个小巷子不见了。这时才从那街角处拐出来一队七人的覆面戎士，也是乱纷纷地往这边跑。

领头的戴着个粗糙的鬼面，竟然认得孔宣，手一挥，停下来，稽首道：“小人参见尉正大人！尉正大人可见到一个算卦的骗子从这儿跑过去了？”

孔宣正要指路，姬发赶紧又拉住他的袖口，抢着道：“看见了，看见了，那人就是从这儿跑了。”指了条正相反的路。

戎士朗声道：“多谢公子！”领着自己的手下，朝那错路上大步奔去。

孔宣眼看着他们走远，回过身歪着头瞧着姬发，笑道：“又当我的面说谎，该不该算利息？”

姬发脸上有些热辣辣的烫，给他耍了个无赖：“又不是对你说谎，凭什么算？”

孔宣大笑，之后长腿一偏，从鞍上落下来，走到姬发旁边，伸手给他，笑道：“下来，带你看个好玩的。”

姬发不明所以，但他这样说了，便擎着他的手下了马。此时的马鞍远不如后世那样完备，没有马镫，平常骑士只能用双腿夹着马腹；贵族们鞍鞯上会装有丝帛制作的脚环，奔驰的时候能缓解双腿疲劳，但一旦坠马会很危险，上下马也无法借力。姬发从来不踏脚环，平时下马也和孔宣一样偏腿跳下来。但既然有人扶，自然乐得轻松。

孔宣随后便拉着姬发，走进之前那算卦老人跑进去的巷口。只见长长一条巷子，丈许宽阔，还有几道门户，有的门户前还很讲究地配了守门瑞兽。孔宣带着姬发一起躲在一道门户的侧墙后，借着瑞兽遮掩，向外看去，只见巷子另一头，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活蹦乱跳地走过来。

姬发不明所以，见孔宣看那女孩子的目光倒有七八分戏谑，正在纳闷，那女孩子走得不慢，已经快到两人身边了，孔宣把姬发一推，他猝不及防地被推出去，正好挡在女孩子面前。

女孩子吓一跳，吓了一跳的女孩子当然要尖叫，她尖叫着转身要逃，就看见孔宣站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

这女孩子又是一声尖叫，她转身就冲到姬发身边，一把抓住他，叫道：“公子救我！”

姬发顿时愣住了，女孩子说的虽然是大邑商通用的官话，却带着熟悉的口音，分明来自周原。他仔细一看，女孩雪白的皮肤，高高的鼻梁，乌黑的眉毛，深深的眼窝中两丸又黑又大的眼珠，竟然是个羌人。

羌人在朝歌人眼中，要么做奴隶，要么就是被当作供品献祭给帝喾，能安稳活着的、还能在大街上招摇过市的少之又少。姬发整个惊呆了，那女孩子见机极快，一晃身就从他身侧溜了。只可惜后面还有个见机更快、身手更敏捷的孔宣，她刚跑没几步，头顶一暗，风声飒然，是孔宣凌空跃过了她，轻轻巧巧地落到她的面前，又一次挡住了去路。

女孩确实见机快，转身就往姬发身边跑，一把抓住他，又叫：“公子救我！”接着便一猫腰溜到姬发身后，两手牵着他的衣带，哭诉道：“公子，我好害怕！”

姬发心想，既然是羌人，无论如何也得保护她，孔宣这人心硬得很，不知道自己跟他求情有没有用——有没有用也得试试。于是张开两手，护住了那女孩子，笑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孔宣，你别凶巴巴的，人家小姑娘都吓到了，我也会怕。”

孔宣冷笑道：“怕？姜姓女纵横朝歌城数年，什么没见过，怎么会怕？”

姬发一怔，身后的姜姓女已经叫起来：“你胡说！我一个小小女孩子，怎么纵横朝歌城？！”

“姜”就是羌，虽然当今东伯侯姜家也姓姜，但此姜非彼姜，姜姓羌人是生活在周原以西的城邦人，游牧、渔猎、耕种为生，与姬姓周氏世代结盟，但却是大邑商人最为敌对的族群。为什么敌对，说来原因也很令人无语，似乎是因为姜姓祖先曾经背叛过帝喾，但这根本是史无明载的讹传。

姬姓周氏世代相传自己是帝喾的姜姓元妃所生之子的后代，是帝喾的直系血亲，可是，同样以帝喾直系血亲自恃的子姓殷商王室从来不认。大邑商是君，姬姓周氏是臣，既然大邑商不认，姬姓周氏就只能不提。同样的，只要大邑商王室认定了姜姓羌人是背叛了帝喾之人的后代，屠杀就一定会持续不断。

所以现在姬发听到身后的女孩子不但是羌人，甚至还是姜姓女，更加不能不救。只得对孔宣赔笑：“孔宣，你一定是误会了。这位小姐既然能在朝歌城自由来去，自然是有主家的奴仆，不如我们问清楚她到底是谁家的，一起送她回去好不好？”

孔宣还没说话，那女孩子却发起怒来，叫道：“谁说我是奴仆？姑奶奶我此生绝不为奴！”

姬发被她的不分好歹噎了一下，孔宣冷笑道：“想要在朝歌城自由来去，那法子可多了，是不是，姜姓女？或者，该叫你‘活神仙’？”

姬发又是一怔，孔宣忽然身躯一晃，快到整个人只余残影，身后那姑娘“哇啊”一声大叫，姬发回头看，就见孔宣已经抓住她的胳膊——只听呛啷一声，那姑娘被孔宣捏住脉门，手上一柄匕首落到了地上，原来她在姬发身后已经悄悄取出了兵刃，显然准备一言不合，就挟持姬发这个看起来很好惹的公子哥儿。

若非她取出了凶器，孔宣也不会当真出手。他一手环着她娇小的腰，把她整个人都倒转了过来。

姬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奇怪的武功，只见孔宣冷着脸，在那姑娘一连串的“哇啊啊啊啊”声中，倒提着她娇小玲珑的身子，像倒提着个瓶子一样猛力摇晃。说来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就在这摇晃之中，那姑娘的怀中接连掉下来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先是左一个右一个的小瓶子、小葫芦、小布包，接着是白花花毛茸茸的两大团，赫然是假发套和假胡子。

直到再也倒不出任何东西，孔宣才把那姑娘倒转回来，一松手，姑娘被“倒”得头晕眼花，站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

她原本虽然娇小，却曲线玲珑，身材好得很，现在怀里的东西全被倒空了，看上去就没有玲珑，只剩娇小，单单薄薄的一个身材。姬发不用孔宣说也看明白了，刚才在街角摆摊吸引了一大堆人叫他“活神仙”的那个瘦小的算卦老人，竟然真就是眼前这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