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一路走，姜姓女一路蹦蹦跳跳地跟在他的马匹旁边，这个情形明明很奇怪，沿路过往的路人竟也没人多看一眼。又走了一会儿，前方有巡街的戎士走过，姬发本来心不在焉，头一抬乍然看见，不由一惊，提缰绳住了马。

姜姓女仰头问他：“公子，怎么啦？”

姬发皱眉远望那几个紫台戎士，心里在想如果他们真过来抓姜姓女，自己要不要为了保护她而动手？哪知道他们明明看见了他马匹旁边跟着羌方女子，却一个个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姬发惊讶地看着他们在自己身侧走远，姜姓女还一副好奇的样子在那儿东张西望。他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自己衣饰华贵，随身带着个羌人奴隶有什么奇怪？那些戎士想必是把走在坐骑旁边的姜姓女当成了他的小女奴。

他想通了这一点，不由得生气，这姜姓女果然不简单，她显然早就想到了这一节，所以才敢大白天大摇大摆走在身边。自己竟是如此不着痕迹地就被她利用了。

难怪孔宣生气，自己确实是在犯傻。姬发又难过，又不愿意再多想一点，他都下决心不再见孔宣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他也不想对姜姓女发脾气，整个人沮丧得很，待到那些戎士走远了，便对姜姓女说道：“我马上就到家了，不能再帮你，你还是自己走吧。”

姜姓女愣了愣，可怜巴巴说：“公子，你都已经帮我到现在了，就不能再多帮帮我？”

——她果然早就想到了，不然也不会说姬发帮她到现在。姬发越来越觉得自己为了她跟孔宣争吵实在不值得，心里难过，眼眶都红了，轻声道：“我谁都帮不了，你比我聪明得多，自然应该知道。”

姜姓女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好吧，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那就等什么时候公子愿意帮我了，我再来找你！”

她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走了没几步，回头笑道：“公子，我有名字的，你记好了，我叫邑姜！”

姬发回到家，他心事重重，心情也不好，洗了个脸，换了在家穿的轻便纱衣，随便穿了双软底鞋子，头发也散开，重新梳理之后简单绑了个高马尾，实在是没什么可磨蹭了，才去找哥哥。

哪吒还带着黄天祥在后园练功夫，伯邑考在旁边凉亭里乘着凉观看。按说这是个很惬意的消遣，但姬发走进凉亭，一眼就看到伯邑考愁眉不展。

他自己眼睛红红肿肿的，按说也不算哭过，只是眼睛周围的皮肤太过薄而白嫩，用冰凉的井水敷过，反而刺激得更肿了。两人互相看了看，一个叫兄长，一个呼二弟，同时开口问：“你怎么了？”

姬发先回答道：“我没事，回来路上跑急了，马蹄带起了沙子，迷了眼揉的。”又问：“兄长怎么了？”

伯邑考叹了口气，将黄飞虎讲到的事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一遍。姬发怔怔地听着，听到帝纣在宫中数日未朝，一双淡眉皱到了一处，心里有鬼，不敢说话。

伯邑考最后说道：“王上不令你我觐见是小事，只怕他惑于美色不愿临朝，这才是大事。按说妲己小姐温柔腼腆，咱们都是知道的，想必也是身不由己。我在想，要不要跟苏侯爷说说这事，再一想他多半早就知道了，还是不要去给他徒增烦恼。”

姬发低声道：“要么想办法，递个口信进宫去，问问妲己小姐本人？”

伯邑考看了他一眼，尽量保持话音平静，问道：“你打算如何递口信？”

姬发轻轻地说道：“哪吒可以进宫。”

伯邑考长长地叹了口气，见哪吒带天祥正在远处跑跑跳跳，便道：“按理说，事已至此，为兄多说也没有用。只是，你和妲己小姐这一路明明以礼相待保持距离，你到底是何时竟与她结下私情的？这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你怎可如此不分轻重？倘若被人知道，你我掉脑袋事小，连累西伯侯府事大！”

姬发听得愣住了，随后恍然。之前伯邑考曾经见过他去夜会妲己，早就误会了他与妲己有私情。伯邑考当然不知道他当时夜会的并不是妲己，而是已经夺了妲己之舍的狐祖，真正的妲己此时此刻就在他胸口的凤凰玉佩中沉睡，当然了，这些死也不能告诉兄长。只是私情什么的，这误解正正好扎在他心口上，他低了头不说话，眼眶又红了。

伯邑考很是烦恼，见他动不动就要哭更是烦恼，低声训斥道：“丈夫居于世间，不说顶天立地，也要自立自强，你不是小孩子，凡事要学会拿得起放得下，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本是为了开解他和妲己的所谓“私情”，动机虽然偏离，但殊途同归，这番话还是有用的。姬发想了很久，抬头对兄长展眉笑了。

他想清楚了究竟该怎么做，便寻了个空，跟哪吒说了。哪吒听了一脸难以置信，“哈”的一声笑得直捶地，问他：“你确定？你真的确定？”

姬发郑重点头，说道：“我确定。”

“你可搞搞清楚，那是帝纣的小老婆，”哪吒兴奋得脸都红了，蹬腿跺脚直搓手，“你真敢跟她私会？”

姬发苦笑道：“反正，你把口信带到就是了，什么时候见我，怎么见我，在哪里见我，由她定。”

哪吒大惊，拍手笑道：“由她定？你是不是搞错了，她一个深宫中的女儿家，她能定什么？”

姬发不由得暗自警醒，知晓此时此刻“妲己”真实身份的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务必要处处留心，换个心思细腻的说不定就会起疑。于是笑道：“那你就听听她怎么说，回来告诉我。”

姬发给哪吒安排得明明白白，他只消入夜后隐身进入太商宫，找到摘星楼，寻机会与妲己单独见上一面，口信带到，再把妲己的回复带回来便是了。虽然太商宫中到处都是紫台的人，但真正值得忌惮的无非就是一个孔宣，孔宣总不至于连摘星楼这种深宫也要亲自去巡逻。姬发还正儿八经地给哪吒解释了一下：“我可不是说咱们怕孔宣，只不过万一被他发现，你就很难见到妲己小姐了，为了把口信带到，一定要谨慎为上。”

哪吒自己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当下满口答应。

他兴奋得很，巴不得时间快点流逝，好赶紧进宫去给姬发带口信。一上了更，听见梆子声，立刻踩上风火轮，风风火火地走了。

哪吒将进宫视作易如反掌。其实他这些天早就进宫很多次了，因为太商宫实在是整个朝歌的最高处，在太商宫最高点练功自然事半功倍。只不过，天一殿这个最高大殿的安防既然是孔宣亲自掌管，那确实是不要太明目张胆去的好，被他打断运功就不好了。

但其他楼阁高台哪吒差不多都去遍了，摘星楼也不算什么稀罕之处。只是这摘星楼总是歌舞不停，丝竹管弦之声声声入耳，吵闹喧哗得很，根本不适合练功。

哪吒是今晚被姬发一说，才想明白原来在里面歌舞的就是妲己。他以前见妲己，第一印象就是她极文静极腼腆，虽然美，但几乎从不抬头看人，偶尔侧面见她目光总觉得满怀哀怨，根本想象不出来她唱歌跳舞是什么样子。

他进了宫，也不用辨什么方向，竖起耳朵听一听，哪方传来歌舞声，哪方就是了。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到了摘星楼头，保持着隐身的形态按下来张望了一阵，其时方当盛夏，楼头上所有墙板长窗都拆了，只剩下几根柱子、几垛矮墙，看上去更像是个硕大无朋的凉亭，这时候灯火通明，正上首帝纣一个魁梧的身子斜倚在软榻上，五六个宫人捧着笙笛，正在吹奏，当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而舞，不是妲己又是谁？

她身着淡绿色的衣裙，长发缠缠绵绵直垂到腰际，手中擎着一只绿纱制成的大荷叶。她缓步踏歌而行，腰肢窈窕，舞姿娴静，哪吒不懂歌舞，也知道她在装扮一个农家的采莲姑娘。偶尔她转过脸来，依稀能见眉目间淡淡的哀愁。

哪吒暗自叹气，心想这可真麻烦，她就在那儿跳起来没完没了，当着帝纣的面，怎么找机会跟她见面带口信？

他又看了一会儿，妲己一边跳舞，一边唱起歌来，只听她唱的是：

“亭亭兮莲生池中，

蔓蔓兮如盖如倾，

悠悠兮香其清婉，

夭夭兮华如烟霞。

姝静而娈兮摇舟，

手纤而灵兮采莲。

心扰扰兮泣下，

不可回兮故园。”

她唱得千回百转，动人心弦。哪吒心想，原来唱歌跳舞也不都是蹦蹦跳跳、唧唧喳喳，原来还可以这样柔美。那一句“不可回兮故园”，倒让他想起自己母亲殷夫人来了。他本是从来不识忧愁滋味的人，忽然想起娘亲，仿佛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何谓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