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台在太商宫东北角，而太商宫在朝歌中间偏北。这一路从最南边走到北边，沿途都是大路，不知道多少朝歌市民看见了被紫台戎士们围在中间的姬发，不知道多少人在窃窃议论紫台这是抓住了谁。他努力维持着平静，面无表情走完这段长长的路途，内心却极度羞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朝歌大部分建筑是竹木砖石一同制造，坚固同时轻巧精致，但紫台却完完全全是一座石头建筑。这里属于太商宫的一部分，和太商宫在同一片夯土基座上，相对比较矮，但依然有长长的台阶通往正中的石头殿堂。但姬发没被带往那里，而是通过另一道不起眼的台阶，被带进了夯土台的内部。

里面很阴暗，窗户在很高的地方，只打了几根木头桩子充作窗棂。一路走进去，好几条分岔路在两边，能听到深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鬼哭一样的惨嚎。

大约没有人能走完这一路而不恐惧。姬发从不觉得自己非凡，他当然也一样恐惧。他抿紧嘴唇，努力让自己昂着头，一步一步平稳地走向紫台武官带他前往的地方。

他最终被带到一个房间，一样昏暗，四壁空空，除了正中一个坐榻什么都没有。

武官将他带到这里，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门被关上，没有听见落锁的声音。姬发回头看，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冲过去拽那门——出乎意料，那门一拽就开了，门口两个戎士回身来看他，其中之一将剑出鞘了一半。

姬发瞬间冷静下来，门没有落锁，不算是对待囚犯的态度。他勉强让自己笑一笑，问道：“请问长官，你们带我到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两个戎士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盯着他，覆盖着面具的面孔看不出任何表情。

姬发只有退回房间。他出手也没有用，人都已经在这里了，他又不是哪吒那样具有神力的修道之士，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打出这里；就算真的靠武力打出紫台，之后怎么办？眼看着父亲背上一个教子无方、纵子行凶、图谋不轨的罪名？

他只能等待伯邑考和微子启赶紧得到消息来救自己出去。

离开家的时候，伯邑考谆谆的告诉姬发，“未时前务必到微子启大人府邸”，现在看窗户透进来的日影，怕不是未时早就过了。

那武官有没有去微子启府上核实过？两个侍卫而已，会不会根本无法惊动微子启？

此时此刻，兄长一定在生气了，他也许还不知道自己被捉拿进了紫台，只以为自己是贪玩忘了时间。也许等到他发现自己失踪要很久之后，到那个时候，他会不会早就熬不过紫台的酷刑死在这里？

那他胸口玉凤中沉睡的妲己怎么办？

又过了很久，他没办法体会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只知道很久，但透过高窗洒进来的阳光依然好——门开了，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走进来，身着紫袍，脸上覆盖着半边鬼面，露出嘴唇和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

姬发看着他发呆，对方对他笑，说道：“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姬发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如临大敌，反而整个人镇定下来，慢慢地道：“卫宣大人，您好。”

孔宣慢慢地踱步，囚室很小，他向左慢慢地走几步，又转而向右，慢慢地踱回来，鹰隼一般尖锐的目光始终也没离开过姬发，但他面具不能覆盖的嘴唇上明明还带着笑。

姬发站在原地，倒是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有点恶寒，不知道这个以暴戾闻名的人会对自己做什么——他还记得昨晚的酒宴上，只是被孔宣挨着坐了一会儿，上大夫费仲就那样害怕。

但孔宣最后停在他的面前，依然含着笑，说道：“此处有坐榻，公子为何不坐？”

姬发把心一横，爽快地跪坐到了坐榻上。

他一坐下去便知道孔宣为什么让他坐。坐榻低矮，而孔宣那么高；他绕着坐榻又无声地踱了一会儿，居高临下的目光仿佛在审视猎物，威压之势，令人生畏。

但姬发依然不怕他，纵然跪坐，纵然坐得极低，依然挺直腰背，毫不示弱地迎着他的目光回望。

最后孔宣终于停在他面前，慢慢地弯下腰，向他逼视，轻轻地问：“剑是你的？”

姬发早已在准备回答这个问题：“是我的。”

——“是哪里来的？”

——“江湖朋友送的。”

——“江湖朋友？此剑为陨铁所铸，珍贵难匹，什么样的江湖朋友，会送你如此珍贵的宝剑？”

——“我和兄长此次出行，自西岐，至冀州，又自冀州，至朝歌，漫漫长路，认识几个知心的江湖朋友很奇怪吗？江湖人义气深重，宝剑不过是身外之物，相赠朋友有什么稀奇？”

孔宣默默地听他说完这段话，一笑，幽幽地道：“公子果然很会说谎。”

他的目光尖锐而明亮，再次向姬发逼近，笑道：“此剑长三尺四分，阔六寸二分，重十二斤九两；虽名为陨铁所铸，实际上陨铁含量为六成九分——公子想不想知道它的来历？”

他满意地看着姬发因惊异而睁大的双眼，收敛了笑容，一字一句地道：“此剑为紫台制式武器，共铸有一十二柄，为紫台武官专用佩剑；但此刻紫台只余十一柄，那余下的一柄，十年前，随它的主人一同失踪，整整十年，下落不明。请问姬发公子，送你此剑的江湖朋友究竟是谁？他究竟自何处得到此剑？”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越来越咄咄逼人，问题也越来越尖锐。姬发呆呆地看着他，原本不怕他的，到了此时多多少少也有些心虚，毕竟哪吒从哪里得来的剑自己也不知道。

但姬发从一开始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会供出哪吒。他望着孔宣，纵然心中已有了惧意，仍旧紧闭双唇，绝不与他多说一个字。

他可以不回答，孔宣却不会因为他不回答而束手无策。他向姬发又笑了笑，姬发只觉得他这次的笑容说不出的阴险残酷，只听他缓缓地说道：“也许，这柄剑并不是什么江湖朋友相赠的呢？也许它就藏在朝歌的西伯侯府，整整藏了十年——”

姬发心中的弦早已绷到极点，此刻被他轻轻一句话而铮然绷断，十六岁的少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愤怒和恐惧让他几乎失去正常的声音：“这才是卫宣大人想说的话吧？调查宝剑是假，栽赃嫁祸给西伯侯府才是您真正的目的？”

卫宣大笑，对姬发道：“公子何出此言？是公子自己带制式兵器前往金作，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何来栽赃嫁祸？”

姬发无言以对，心中却明白了，想必是金作伙计认出了制式兵器，前来紫台出首，难怪金作故意拖延了那么久的时间。可是现在怎么办？孔宣对着他笑，仿佛野兽打量爪下猎物，他已经能想象接下来为了让他指认自己的父亲，将会有多少酷刑施加在自己身上。

却没想到孔宣见他不说话，悠然一笑，又道：“那么现在，关于这柄剑为何到了公子手上，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此剑为令尊所有，藏于朝歌西伯侯府整整十年，近期才由公子取出——”他见姬发涨红了脸想说话，却不给他机会，笑道：“公子自然是不认的了？那么还有第二种解释，也就是公子你的江湖朋友，多年前夺得此剑，始终藏匿不报，直到近期，偶然认识西伯两位公子，为了嫁祸西伯侯府方才将此剑赠予公子——所以，姬发公子，您是上了歹人的当，险些祸及整个西伯侯府，您知不知道？”

姬发咬紧牙关，剑是哪吒所赠，他绝不会怀疑哪吒，绝不会认下哪吒送剑给他是居心不良，可是孔宣压低了声音，加重了语气，又道：“公子，真相到底是什么？告诉我。”

姬发别无选择，低声道：“就是你的第二种解释。”

“是赠剑之人居心不良，有意嫁祸西伯侯府，是也不是？”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回答我！”

姬发近乎崩溃，失态地叫出声：“对，就是一个居心不良的江湖人赠我宝剑，意图嫁祸给我西伯侯府，这人已经消失不见了，我不知他来历姓名也不记得他长相，你要杀就杀我一个人！”

孔宣看着姬发涨红的脸充血的双眼，突然“噗嗤”笑了出来。他抽身后退，慢慢地举手卸掉了脸上的面具，露出面孔。

这人眉目锋利，五官深刻而俊美，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人畜无害，仿佛摘掉面具也便摘掉了另一个不存在的自己。

他看着姬发，口吻又一变，闲适悠然像在对自己很亲近的人说话：“公子，江湖人心险恶，是不能轻信的。”

直到此刻，姬发感受到的威压终于消失。他不太敢相信，怔怔地望着孔宣，难道这件事便就此结束了？

孔宣一笑，又道：“公子还不走，是觉得紫台很好，想多待些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