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懵懵的时候就不晓得怎么说话、说什么话，只会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发呆。孔宣看着他笑，忽然问道：“听闻公子府上亦是颛顼之后，为姬姓，世居周原，因此以周为氏。当今世上男子皆以氏冠名，为什么他们称呼公子都是直接称姓呢？”

姬发回过神，这是一个有很多种答案的问题，但他决定据实回答：“姬姓周氏人口繁杂，早年太王时代与犬戎、鬼方杂居，多有外人冒认，因此我家不称周氏；我兄长已行冠礼，以伯为氏；我年幼，还未冠氏。”

孔宣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姬姓是上古高姓，原是不能随意任之。”他说着举杯，对姬发说道：“多谢公子坦诚告知。”

姬发也举了杯，回他道：“君坦诚待我，我自然以诚回报。”

孔宣笑问：“若是我说谎骗你呢？”

姬发也便一笑，悠悠说道：“我也不是不会撒谎的人啊。”

孔宣大笑，两人碰杯，各自饮了酒。这一杯酒像是终结了他们作为陌生人的时间，孔宣不再跪坐，侧过身，倚着矮几，一腿盘起，一腿支膝，姿态放松，目光炯然，似笑非笑望着姬发，说道：“我们以后便定下规矩，一句实话换一句实话，一句谎言换一句谎言，如何？”

姬发正色道：“那我吃亏了，刚刚我可比你多说了好几句，全都是实话，无一字虚言。”

孔宣怔了怔，似乎想笑，又收回了笑容，手指在酒盏边缘慢慢地划过，女奴为他斟了酒，他却不饮，注视着姬发的眼睛，慢悠悠地问他：“那公子打算怎么办？”

姬发道：“欠债还钱，欠命偿命，欠了实话，自然要还我实话——不过我不贪心，就算你欠我三句实话好了。”

孔宣笑道：“好！我认！是我欠你三句实话。”

姬发傲然道：“我还要利息。”

孔宣笑起来，他举杯自饮，目光却始终注视：“你想要什么利息？如何计算？”

姬发被他问得一怔，三句实话的利息，如何计算？他尚在盘算，好在不需要他多想，哪吒回来了。

哪吒刚刚走到外场，就看见孔宣以那样的姿态坐在姬发面前的坐席上，如此无礼，如此惬意，如此傲慢！

关键是，姬发跪坐的姿态依然板板正正规规矩矩的，这，这这这，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差点当场就祭出风火轮冲过去。

即使不用风火轮他的速度也是第一等的快，几步就冲到了姬发席边，全不管这一路吸引来了多少目光，横眉怒目道：“二公子别怕！我来了！”

姬发听了，还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害怕。但哪吒身子一挺，右手一晃——这是他常用的起手姿势，姬发之前看过，知道若不及时阻止，火尖枪马上就会凭空出现。这是苏护的宴会，真打起来成何体统？急忙膝盖着地，直起上身，两手一起把住哪吒的胳膊，笑道：“误会，误会，卫宣大人只是在这里随便聊聊天。”

哪吒被他把住了胳膊，火尖枪自然不能出手，闻言一怔，怒道：“他跟你聊什么天？他没安好心的！”说着一指孔宣，质问他：“你要找姬发聊天，何必趁我们都不在？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宴上众人酒酣耳热之余，见这边又闹起来，早就纷纷侧目，要不是碍于苏护的情面，恨不得赶紧起哄撺掇他们打起来。姬发四下看看，越发尴尬，劝解道：“你忘了武成王要做东道摆擂台么，卫宣大人不是来找我聊天，是来找你聊这件事的。”

哪吒一听，似乎很合理，姬发乘机又道：“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说。”硬是连哄带骗地拽着哪吒让他坐下了。

哪吒坐也不会好好坐，连孔宣那种闲适的姿态也学不来，两条长腿一左一右撇开，一个人占了好大一片。

桌上有一道蜜汁果子，姬发给他亲手盛满一碗，笑问：“不是不舒服吗？好些没有？”

哪吒拍拍胸脯，说道：“小爷是谁，早就好了！”对孔宣瞪眼，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别以为小爷不知道，你不过是看起来人模人样，其实你出手自带煞气，残酷暴戾，绝对不是好人！”

孔宣不动声色地观望到此时，听哪吒说完这句话，展然一笑，对姬发道：“你要的利息，我们改日再谈。”竟是起身便走了。

他爱理不理说走就走，姬发不用想都知道哪吒要炸，赶紧按住，但为时已晚，哪吒伸手就拍桌子，嚷嚷起来：“有本事现在就跟小爷打一场！”

孔宣充耳不闻，哪吒本来就半醉，如何自制得住？当下一把推开姬发，跳起来冲上前去，虽然没有直接祭出火尖枪，却是晃出了乾坤圈。就见金光耀眼，带着焰尾一般的光芒重重地击向孔宣身侧。

这一招看起来阵仗很大，其实并没直取对方要害——哪吒毕竟是在人背后出手，再说孔宣今日中午那一箭明显不想取他性命，这点起码的事实还是念着的，他只是想激孔宣跟他打一场。

但孔宣好像根本没有动，只是身子轻晃，乾坤圈就没了准头。哪吒迅速变招，一记横扫，孔宣倏然向前，只在原地留了一道残影，竟是又让了过去。

哪吒吃了一惊，这一招躲闪是实打实的真本事。他不甘心，疾走两步，一圈兜头砸下去。

孔宣就像背后长了眼睛，轻飘飘地又是一晃，竟然从乾坤圈正中间穿了出去，高高跃起，轻轻地一个纵身，转了个圈，落在地上。他本就相貌俊美，这几式动作轻盈，姿态曼妙，落地后又粲然一笑，笑得遍体生辉；宴上众人饮酒到此刻早就闲得无聊，见有人打起来，都起身观看，此刻便争着大声叫起好来。

哪吒不忿气，还想继续打，但这时姬发总算找到机会拉住了他——因为看出来孔宣实力远超于哪吒，怕他吃亏，但这话若是说了只有适得其反，于是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喜的日子，苏伯伯的宴会，咱们自己闹起来吗？”哪吒一愣，这才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妥。

苏护此时大笑着走来，边走边鼓掌，对孔宣说道：“人道紫台高手如云，卫宣大人更是高手中的高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孔宣还礼道：“是下官造次，惊扰大人盛宴，还望恕罪。”苏护急忙笑道：“恕罪云云从何说起？老夫久经战阵，最佩服本领高强的战将。有卫宣大人这样的人统帅紫台三卫，是朝歌之福，也是天邑商之福。”

这时伯邑考才匆匆入场，他身后跟着微子启，原来迟迟不归是在与微子启在说话，看到宴席上乱起来，这才回来。他们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微子启匆忙回到女媖那里去问询，伯邑考就陪着笑脸，一拉姬发和哪吒，低声埋怨：“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哪吒想说话，被姬发抢先，说道：“是卫宣大人跟哪吒闹着玩的。”他自己也知道这谎话说得不高明，越说声音越小。

伯邑考怒道：“人家是朝歌的贵人，平白无故怎会跟我们闹着玩？”

他声音压得极低，但孔宣在不远处还是听到了，给苏护告了罪，走过来笑道：“本就是闹着玩儿，宴饮酣处，只要大家高兴，有何不可？”

哪吒不忿，尤其不忿的是竟然还要靠他给自己和姬发解围，怒道：“小爷迟迟早早要跟你好好打一场！”

孔宣笑道：“这个容易。”回头就叫黄飞虎。黄飞虎本就在旁边，急忙过来笑道：“适才长公主殿下已经卜了一卦，十日后便是望日，长公主要主持三祭，三祭前一天我们正好摆下擂台博个彩头。原本孤王当仁不让要做这个东道的，但长公主有意让犬儿天祥参与，我若做东，天祥主场，难免被人议论，因此王叔决定亲自做东。你们诸位意下如何？”

苏护在旁，拍了拍苏全忠的肩膀，笑道：“小儿全忠自幼习武，可惜都是冲锋陷阵的本事，远比不上卫宣大人这样的高手；到时候还望卫宣大人多多指教。”

孔宣微笑道：“到时全靠国舅大人手下留情。”说着，又对黄飞虎说道：“除我之外，紫台正、侧、翼三卫各出三人，另外再带些斗兽戎士出来，给大家助兴。”

黄飞虎高兴至极，笑道：“那可一言为定，不许反悔！”又看向伯邑考和姬发，笑道：“两位公子都是文雅出尘、神仙一般的人品，观战就好。西伯侯府便定下哪吒小兄弟出战罢！”哪吒自然一口答应，姬发笑道：“小侄自幼习武，也想出战。”

黄飞虎却笑着道：“擂台上刀剑无眼，你和兄长开开心心地观战，不要让叔父们为难。”话说到这里，姬发自然不能再说什么。伯邑考深锁着眉头，内心十分不安，却也一样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