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在姬发身边坐着,怎么想都不高兴,气鼓鼓地瞪着不远处和黄飞虎等人有说有笑推杯换盏的卫宣。
姬发发现他在瞪着人家,微微犹豫了一下,努力让自己脸上堆起掩饰的笑,问哪吒:“你有没有觉得,卫宣的样子很眼熟?”
哪吒奇怪地回头看他:“哪里眼熟?这人狂妄得很,我可没见过。”
姬发被他噎了一下。他和哪吒都见过孔雀大明王的真容,没道理他能认出,哪吒却说从没见过。他努力想唤醒哪吒的记忆:“你没觉得他很像我们见过的那位上神么?”之后轻轻地念出名字:“孔雀大明王。”
哪吒皱眉想了想,忽然仿佛更暴躁了,抓着头皮说道:“让你一说,好像是有一点……可是我怎么突然想不起孔雀大明王的模样?我只记得他全身上下金光闪耀,他的脸……就像是一团白色混着金色的光……”
他努力地回想,却一阵头晕目眩,连面色都变了,喝下的酒在他的肚子里造反,他突然干呕了一下,姬发吓一跳,急忙用手顺他的后背。好在这是朝歌的宴会,奴隶们照顾喝多了呕吐的贵人自有一套丝滑的流程,还没用姬发叫,便有两个美貌女奴走来,告了罪,过来搀扶哪吒。
哪吒却怕被女人碰,喝多了尤其如此,脸涨成一块大红布,摇着手直往后躲。姬发和伯邑考又担心又好笑,劝慰了半天,两个女奴也是见多识广的,话语温柔,态度落落大方,哪吒总算被劝动了,起身跟她们走。
宴饮中总是难免有人量浅,宴会场所旁边常备着休沐之所。女奴们捧着痰盂、漱缸,哪吒对着干呕一阵,无奈肠胃很刚,什么都没呕出来。这时有人见他满头大汗,给他打扇——不打扇还好,他抬头一看那扇子完全是孔雀翎毛编成,顿时一阵晕眩,跟着“哇”的一声,吐得稀里哗啦。
女奴们赶紧拍后背的拍后背,捧痰盂的捧痰盂,等他吐完了,又拿了药材煎的水给他漱口,之后是热的手巾敷脸,最后是喝的蜂蜜水。总之一套流程下来,虽然吐得天昏地暗,却被伺候得舒舒服服。
哪吒毕竟不是肉体凡胎,休息一阵,也就好了。他不放心姬发和伯邑考,就要回去,女奴们带路送他。他被伺候得身心舒畅,连走路步伐都轻飘飘的。
没想到刚走到宴会外场,远远的就看到卫宣面对姬发,坐于他席前。
“西伯次子在偷偷看你。”女媖收回目光,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
“他那个朋友今日午时曾隐身到天一殿,”卫宣淡淡地回答,“被我放箭惊走,一定是认出来了。”
“午时到天一殿?午时的天一殿空无一人,既有隐身之能,去那里做什么?”
“因为天一殿是朝歌最为灵气旺盛的所在,无非是去吸取正午太阳精华。”
“那倒也没什么,大方些让他吸饱了离开就是了。你又为何送他金箭?”女媖眼底的情绪似笑非笑,“是他慧眼识人,还是你自报家门?”
“因为他是阐教弟子,”卫宣的语气依旧平静,“阐教近年收了很多这样的少年弟子,武成王世子很可能也是被他们掳走。案发距今十年,紫台还未破案,奇耻大辱。”
“原来如此,”女媖的语气沉静下来,“神殿的巫卜之术,虽然传承有序,但已经到了凡人能够达到的顶峰,再进一步也不可能。我没办法占出真正的真相,也没办法找到真正的指引。天心难测,即使帝喾陛下并不垂怜,也不意外。卫宣,用你自己的方式去做吧,无论怎样,尽力而为总好过坐以待毙。”
卫宣淡淡地道:“我需要认识那个传说中应天命而生的人。”
“可请武成王代为引见。”女媖这样回答,之后又道:“天命只代表上天一时的好恶,从来无常。事在人为而不在天。不要对他们怀有敌意,也不要伤害他们中任何一个。这是孤的命令。”
卫宣向长公主微躬上身,以表达他的敬意和服从。之后便在黄飞虎结束一次交谈回到坐席的时候,来到他身边,先是敬酒,接着便向他表达了想要认识西伯两位嫡亲世子的意愿。黄飞虎正中下怀,高高兴兴地起身,端着自己的酒爵,带同卫宣来到对面的坐席。
此时哪吒已经被女奴们带走了,坐席上只有伯邑考和姬发,两人见他们来了,急忙以双膝支起身体,规规矩矩地稽首行礼。
黄飞虎笑道:“好了好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两位贤侄何必那么多礼?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位卫宣大人,朝歌紫台尉正,别看他年轻,朝歌城上到太商宫下到城外郊野都归他管,连孤王我都要受他辖治!”
卫宣急忙笑道:“武成王专喜欢开玩笑。一介小吏,如何敢当?”
伯邑考和姬发都知道,紫台是朝歌掌刑之所,长官是紫台大夫,尉正为武职,虽受大夫管辖,却掌管着紫台正、侧、翼三卫数以千百计的戎士,负责朝歌城及城外郊野的一应大小安防警戒、邢讼案件,其权柄着实是非同小可。伯邑考急忙再拜,说道:“我兄弟初来朝歌,不识阁下,多有得罪,万望恕罪。”
卫宣还未说什么,黄飞虎摇着手笑道:“世子太客气啦,什么得罪不得罪,你们兄弟将来在朝歌常住下来,大家都是好朋友,多走动才好。”
伯邑考忙说:“自然要仰仗两位大人。”眼角侧光见姬发愣着,急忙用胳膊碰了碰,姬发如梦初醒,急忙举杯。
卫宣敬过酒便退回了自己的坐席。又过一阵,伯邑考起身更衣,暂时只剩下姬发一人,旁边费仲又过来敬酒,唠唠叨叨地说些朝中重臣谁与谁好谁又与谁不睦之类的家常话,姬发无奈,只得陪笑听着,忽然一抬眼,发现对面坐席上卫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见姬发的目光看过来,便向费仲的方向一努嘴,扬了扬眉毛,姬发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本还有些犹豫,但费仲这时已经开始说到谁家的女儿刚刚获准离开神殿,马上就要择良婿婚配,公子容貌年龄正适合,要不要他去牵线云云。姬发越发尴尬,看卫宣远远地挑眉笑着,只好垂下眼眸,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接着就见他端着高脚觞起身走了过来。
他规规整整地在费仲旁边屈膝跪坐,一本正经地叫了一声“费大夫”,举起手中觞,皮笑肉不笑,道:“这一向也没寻着机会跟费大夫聊聊天,今晚倒是歪打正着了。”
费仲一见他来,脸色就不大好看,笑容也勉强起来,说的话倒是坦率:“谁不知道卫宣大人杀伐果决、铁血独断?下官一个小小的议事大夫,文弱胆小,可没吃了雄心豹子胆,敢陪您聊天儿。”
卫宣笑道:“费大夫怎么如此自谦?现如今朝歌城中谁不知道您是陛下眼中第一等的红人、大大的忠臣,下官一心结交,只怕费大夫还看不上呢。”
费仲急忙笑道:“不敢不敢,同殿为臣的情谊就是结交、就是结交。那个,你们年轻人想必说话更投缘,小老儿就不凑热闹了。诶,那不是梅伯梅大夫吗?小老儿有日子没瞧见他了,正好有话找他说。你们聊,你们聊。”竟是说着便溜了。
卫宣目送他走,回头来对姬发邀功似的挑眉一笑,姬发也忍不住笑了,说:“多谢。”
他实在是忍不住好奇,犹豫了一下,问:“君有何特异之处?费大夫为何惧你如此?”
卫宣正要回答,恰好这时送来了新酿的郁金香酒,浓醇甘冽,香气遍布,女奴给两人换了适合喝郁金香酒的银质酒盏,各自舀满。
姬发见那酒盏做了两个耳,精巧可爱,心里喜欢,便主动双手捧起,向卫宣敬酒。卫宣举盏,与他相碰,却不忙着饮,说道:“畏惧在下的又何止费大夫一人?人说我杀孽太重,遍身戾气,稍事靠近都会遍体生寒。公子没有感觉吗?”
姬发摇摇头:“杀孽、戾气?大概是在下愚鲁迟钝,丝毫不觉得。”
“可你还是怕我,你看我的眼神满是恐惧。”
“那是因为你很像一个人,一个我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姬发轻声说,“您是卫氏?我还从没见过这个氏。”
“在下凤姓,孔氏,因在紫台卫戍,遂以卫为氏。公子可以叫我卫宣,也可以叫我孔宣。”
姬发惊呆,半晌才憋出来:“孔氏?”
卫宣笑一笑道:“孔氏比卫氏还要少见。”
姬发连声音都小了,试探道:“孔氏是哪个孔,和孔雀有关系吗?”
“——在下出生于大须弥山,孔雀大明王的道场,后为截教金灵圣母教养长大。”孔宣平静地说着,“据我所知,大须弥山诸姓皆以孔为氏。”
姬发有些懵,他原本以为眼前这个人出身来历会很神秘,万万没想到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