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媖是帝纣的妹妹,既是长公主,也是朝歌的神殿贞人之首,虽然从未正式册封,但有无数次卜辞为证,天意大于上意,早已是实际上的祭司之长。
哪吒已然喝得微醺,旁人都站,也跟着摇摇晃晃地站,看着红衣的女媖觉得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白天他隐身护送妲己入宫,在大殿门口见到的红衣鬼面巫师不就是她嘛,原来地位如此尊崇,是连比干都要站起身相迎的人。
苏护急忙迎上前去,对旁人都是作揖,对女媖是跪拜,口称“参见大巫殿下”,女媖用手掌虚虚地在他头顶抚摸一下,轻轻地道:“允卿免礼。”
苏护叩谢之后起身,满面都带了喜色,是真心高兴女媖能大驾光临;要知道,女媖做任何事之前必然占卜,若非卜辞支持,她是不会出现的;而她出现,就意味着妲己入宫必定昭示着大吉,冀州有苏氏也必定是上天认可的殷商忠良。
女媖被引到最上首的位置上。连比干都是在她入座之后方才归坐,他们相距不远,比干看着女媖笑,问她:“今日怎么舍得离开神殿了?难道是有苏氏的酒更香?”
女媖微笑道:“有苏氏的酒也好、人也好,都是天邑商的东西,并不稀奇。只是卜辞奇特,今日与宴的人,将来多少总是会发生些真正稀奇的事。”
她说着,举起青铜爵,双膝支起身体,跪向比干,轻轻地道:“王叔,寿长。”是以侄女的身份,而不是神殿祭司长的身份,向自己的叔叔敬酒。比干端坐着举爵,一口饮干,哈哈大笑。
接着微子启前来向姐姐祝酒;再接着是以武成王为首的贵族和以商容为首的重臣。女媖只饮了微子启、黄飞虎和商容的祝酒,其余皆以唇微沾代替。然后才是伯邑考、姬发和哪吒,他们毕竟是小辈,又是远来的外臣之子,自然不能排在诸位贵人之前。
女媖看着伯邑考修长的身形在自己的面前跪下,听着他以朗朗的声音祝酒,莫测高深的目光依次望向三个少年人,最后又转回伯邑考身上,目光中似乎有戏谑,又有悲悯,曼声道:“世子远来是客,他日自当设宴为你洗尘。”
伯邑考受宠若惊,抬眼看了看女媖——她似乎还很年轻,又似乎不年轻了,她应该比帝纣小得多,比微子启大一点点,但她的眼神看上去就像是已经看遍了人世间的沧桑变化。伯邑考感到敬畏,正是人面对神所能感受到的敬畏,甚至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只看了一眼便垂下头去。
女媖的目光来到姬发的脸上,姬发平静地回望着她,并没感受到哥哥的那种敬畏。女媖也不觉得意外,她占卜过无数次,卜辞有小异,但大同。天命所在,但天意无常,她不认为这少年真的有那么特殊。她微侧过头,对身后的鬼面扈从说道:“赠三位公子礼。”
那鬼面扈从原本盘膝坐在她侧后边,闻言便起身;礼品是用三层的漆盒盛放的,每一层一件。女媖没有带奴隶,鬼面扈从亲自取出来,双手将第一件礼物奉给伯邑考,那是一枚两面皆有纹饰的象牙圭,既是重臣的标志,又并非殷商重臣的标准制式,更像是圭型的配饰,总之非常得体。伯邑考双手接过,肃然称谢。
接着是姬发的礼物,那是一枚凤头玉簪,只有数寸长短,和殷商所有奢侈的玩器一样装饰着细密繁复的花纹,细看像是凤羽,但又并非一般凤羽那样凌厉,更像是孔雀翎。鬼面扈从奉给姬发,面具覆盖着的面孔似乎有些面熟,但姬发也没有深想,双手接过,像哥哥一样谢了女媖。
最后轮到了哪吒。他很好奇,之前就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自己的礼物是什么样,等到终于端到他面前,却是一枚通体由黄金打造的羽箭,箭杆上明明白白錾刻着四个字:朝歌紫台。
哪吒只看一眼,就惊呆了,他又抬头看了看端着礼物的鬼面扈从,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整个人跳了起来,叫道:“是你!”
他的反应好无礼,整个宴会上的人都看了过来。伯邑考忧怖交集,生怕哪吒得罪了神仙一样的女媖,低声喝他:“哪吒,不要失礼!”
可是哪吒性子已经起来了,跳着脚指着那鬼面扈从,叫道:“好哇!原来是你!小爷就知道这么大的城一定没那么简单!来来来,敢不敢跟小爷我大战三百回合!”
鬼面扈从没有被面具覆盖的嘴角上勾,笑了起来,他缓缓地伸手摘下自己的面具,露出一张年轻而俊美的面孔,望向哪吒,笑问:“敢问这位公子,我们以前见过吗?”
哪吒愣了愣,说道:“没见过!那我也认识你!”
鬼面扈从笑道:“既然没见过,何来瓜葛?何必一战?”
哪吒一脸暴躁,跳脚道:“我就不信你认不出我!不然为什么送我这个?我不管,今天你必须跟小爷打一场!”他一见那金箭,就认出上面“朝歌紫台”四个字,字体形制和中午警告他离开太商宫天一殿的那支羽箭一模一样。显然,送他这礼物的人早已认出了他,这羽箭就是明晃晃的嘲弄加挑衅。
女媖觉得莫名其妙,礼物是鬼面扈从建议的,她觉得不错便听从了,她并没太看重哪吒,总不至于连这点小事也要占卜,万没想到小礼物也能生出枝节。她的目光望向黄飞虎,黄飞虎已知其意,笑着起身,走到哪吒身边,笑道:“李家贤侄喜欢比武,这是好事,我天邑商武德充沛,人人都善于技击之道。只是卫宣今日的职责是保护公主,这里是苏侯爷的宴会,大伙儿欢饮正酣,不是比武的好时机。改日你们都到我府上,咱们好好儿开一把大的!”
哪吒蛮劲儿发作,顶嘴道:“我偏要比!”姬发这时起身,拉了哪吒一把,不着痕迹地将他护在身边,笑道:“比武还急在这一时?武成王说得我都心痒起来,小侄虽然文不成武不就,生平最爱看比武。咱们什么时候去叨扰?”
哪吒皱眉问道:“是说咱们去武成王府上好好比一场吗?”黄飞虎笑道:“没错,孤王正在发愁,用什么由头请你们,单单是饮酒作乐可真是好生无趣,哪吒贤侄说要比武,恰恰好提醒了孤王,到时候咱们摆下擂台,一边比武,一边喝酒,还可以开个局赌个彩头,如何?”
姬发笑着拍手,说道:“好主意好主意!小侄迫不及待,巴不得明天就去!”
黄飞虎微笑道:“明日略有仓促,你们兄弟刚来朝歌不久,还得四处走走。这样吧,定哪个日子还得请长公主亲自卜上一卦。”
女媖在旁边看了看卫宣,卫宣微微点头,女媖方才颔首。
哪吒这才被姬发和伯邑考连哄带骗地谢了女媖的礼物,三人回到坐席。姬发脸上依然带着笑,但忍不住望向卫宣。
卫宣的目光几乎立刻便向他回望过来。
姬发觉得心惊,慌忙收回了目光,低下头,掩饰般地一把抓过空空的酒杯,用衣袖遮挡着,假装在喝酒。
伯邑考在旁边奇怪,轻声道:“二弟,酒斛已空了。”姬发被他轻轻的声音惊得一跳,急忙将酒爵放回案上。
这才发觉自己心跳得像是要冲出腔子。
他认得卫宣的脸。
虽然那只是一张凡人的脸,虽然少了许许多多的庄重、肃穆与光彩。但他依然认出了那张脸。
孔雀大明王的脸。
黄飞虎依然坐于女媖的坐席旁,和卫宣正对着,奴隶们给三人斟酒,他借着三分酒意,笑着调侃卫宣:“紫台的公务什么时候这么少了?你有时间陪长公主殿下出来饮宴,怎么没时间陪孤王去瑶光野打猎?”
卫宣笑着举觞,说道:“难得殿下高兴,又不愿意大张旗鼓地带人出来,这种差事我不跑,谁跑?”
黄飞虎笑道:“你本事大,自然该你跑。只是难得来一趟,为什么还戴这么个劳什子面具?孤一见你便心里嘀咕,还当是有什么秘密任务。”
卫宣笑道:“我和公主一路骑马招摇而来,戴上面具便被人看见了也只当是平常的神殿贞人,不会想到是我们,少些麻烦。”
黄飞虎点头,笑道:“这倒也是。”说着又去调侃女媖:“殿下是该多出来走走,晒晒太阳、吹吹风也是好的。孤可听说了,王上背后抱怨殿下迟迟不肯婚配呢。”
女媖只一笑:“他也只敢背后嚼嚼舌根。”
黄飞虎吐了吐舌头,对卫宣坏笑,故意问他:“长公主殿下这是说王上,还是在说孤王?卫宣你了解殿下,你给孤王解解惑呗。”
卫宣笑着叹气,召来女奴给黄飞虎斟酒,抱怨道:“别的酒鬼好歹有酒就能堵上嘴,怎么您喝了这么多,嘴巴还是这么碎?是苏侯爷的酒不够香,还是他冀州带来的奴隶太傻气,不会凑您的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