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用隐身术,踏着风火轮,跟苏护他们一起进了朝歌城。
他此前从没见过朝歌这样的城市,但他最高上过南天门——那还是与敖丙的父亲、东海龙王敖广争斗的时候。当时太乙暗中使坏,给他符咒,使他以肉身而登上了南天门。他还是七岁孩童的身形,小小的,仰望着无比高大的门楼,被无声的威压镇得整个人都不太好。所以一见到来找帝喾告状的老龙王敖广,他就暴躁,才会不由分说便将老龙王狠狠揍了一顿。
这事儿想一想实在很对不起敖丙。他和敖丙在东海边相识,一见如故,玩耍或谈天说地都说不出的投契。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得罪了龙王,怎么就一直跟他过不去呢?
他晃了晃脑袋,把这些都抛到一边去。敖丙现在就在他胸口,龙王管不着。
朝歌毕竟是人间的城市,和南天门不一样。朝歌大部分建筑是以石为基,竹木为梁,总体看起来恢弘富丽,又不失轻巧灵动。朝歌还有宽阔的街道,有一些是黄土铺路,另一些则铺着卵石青砖,又干净又平整,街道上还有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的人啊,每一个看上去都整洁有礼,一定都生活得富足安康。
而无论走在朝歌城的哪一处角落,一抬头,一定能看到远处的太商宫。琼楼玉宇坐落在无比厚重高大的夯土台上,如在云端,便是与南天门相比也不遑多让。
此时此刻苏护和苏妲己的步辇正停在高台正下方。哪吒看见身着白衣的祭司们分列登往高台的台阶两端,之后高台顶端的宫殿里,又有十几个白衣祭司鱼贯而出,之后是一个身披火红大氅、鬼面覆脸的女子,她在高台顶端停下脚步,站得笔直,向台阶下的有苏氏父女二人伸出双手。
苏妲己这才被祭司们要求走下步辇,开始慢慢地,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她的父亲在她左侧身后亦步亦趋地跟从。
走这条台阶似乎也是个仪式,一步一步四平八稳磨磨蹭蹭,哪吒看得好气闷。他无聊地打呵欠,一边打一边数自己到底打了多少个呵欠,整整数到三十六,妲己终于走到了高台顶端。
她在红衣的大祭司面前站定,下跪,叩首;大祭司始终保持向前平伸的双手慢慢地覆住她的头顶,说了一些什么,哪吒听着也听不太懂,大概就是玄鸟有灵,降汝为命,于归我邑,四方安宁,之类云云,和陈塘关老百姓成亲有点像又不太像。这之后,妲己便由白衣祭司们引路,绕过大祭司,继续向前走了,再之后便是进入守卫森严的宫殿。
宫殿极其高大壮观,但对哪吒来说无非就是两扇门,他保持着隐身的状态,跟着进去。宫殿内部有些昏暗,靠着无处不在的长明灯照明,地上铺有陶砖,里面很多人。哪吒早觉得大邑商什么都好,就是人太多了。他好奇地看着那些人,有一些在大殿上或跪坐、或站立,一个个身穿丝袍,头戴各色华丽冠饰;还有一些穿着亮闪闪的甲胄,头发上装饰着羽毛,整整齐齐地沿墙壁站在四边。长方形的大殿尽头,好多长明灯围簇着一个高高的宝座,上面高高坐着一位华服短髭的中年男子,想必便是帝纣了。
果然妲己在这许许多多人目光的注视之下,在父亲的陪伴之下,默默走过眼前长长的甬道,在那男子前方数丈远处跪了下来,轻轻地启唇开口,说道:“罪臣之女、有苏氏妲己,拜见人皇陛下。”
她向帝纣叩首,窈窕的身姿维持着叩拜的姿态。帝纣身边有宦者,代他说道:“有苏氏女抬起头来!”
妲己慢慢支起上身,抬头望向帝纣,随即又低垂了头。但只那一眼,已足够让帝纣看清楚她的脸。她听见帝纣大笑,满殿的文武群臣都听到了帝纣爽朗的笑声,原本坐于自己席位的大臣们纷纷站起身,弓腰向帝纣,而帝纣也已起身,带着袍服长长的拖尾走下他高高的王座。
他停在妲己面前,妲己抬头再次看向帝纣,又再一次低垂下头。这高大的男人不同于她父亲的宽厚从容,她哥哥的刚强勇猛,也不同于伯邑考和姬发那种尊贵典雅。事实上,帝纣不同于任何一个她以往见过的男子。她听着帝纣爽朗的笑声,和说话时中气十足、洪钟一样的声音:“有苏氏女,名不虚传;苏护,汝果然养了个好女儿。”
苏护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个垂暮的老人:“臣献女于人皇陛下,但求陛下赦免有苏氏和冀州百姓的罪过。”
帝纣哈哈大笑,道:“献女岂可代汝之罪?为汝顺从,既往不咎。”
苏护不知是喜是悲,只有深深地叩拜,高呼道:“谢陛下隆恩!”
帝纣的笑声爽朗而畅快,他以手托起妲己尖尖的下颏,大笑道:“美人之难得,如珍如宝,如花如玉,得美人儿如此,又复何求?”
他一把拽起妲己,俯身抱起,像个粗鲁的战士俘获了战利品,大笑着转身走。满宫殿的文武群臣跪倒一片,送他离开。
离开太商宫的苏护骑在马上,像失去了魂魄,像行尸走肉。
文武群臣许许多多的人都来跟他打招呼寒暄,恭喜他成为国丈。他维持着极其勉强的笑容,和他们说着不知所云的客套话,应付着许许多多饮宴的邀约;但他只想逃离。他都不知道自己怎样离开太商宫。
哪吒隐身跟着苏护,虽然不懂得,不明白,却能感觉到他此时一定极度痛苦。他们一路向城东而去,东门外瓮城中有为各路诸侯谒见方便而建造的馆驿。道路渐渐偏僻,哪吒见没什么行人了,方才显形出来,叫一声:“苏伯伯!”
苏护吃了一惊,看清楚是哪吒,这才缓和了心情,苦笑道:“你一直跟着我?”
哪吒道:“是姬发公子怕你和妲己小姐有什么闪失,叫我隐身跟着。”
苏护心中感到一些些的慰藉,点头道:“好孩子,你们有心了。”
哪吒知道他难过,笨拙地想安慰,说道:“苏伯伯,你别难过了,你不是还有儿子嘛,要是特别喜欢女儿,回头也可以再生一个。”
苏护笑起来,只是笑容难看得像在哭。
他慢慢地说道:“孩子,你还小,岂知为人父母的一片痴心。儿子也好,女儿也好,刚生下来都只有那一点点大,只会吃睡哭闹;做父母的用心拉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眼看着小东西长大,先学会叫妈,又学会叫爹,过些时日,她学会了满地乱跑,你又要担心她磕了碰了,她顽皮胡闹,你怕她伤到自己;她安静老实,你又担心她是不是生了病。就这么一年年过去,她认了字,懂了礼,长得亭亭玉立,你想着,给她找个婆家,不能离家太远,也不能太近;远了怕不得见面,近了又怕她身为诸侯之女,骄纵傲慢,不把婆家放在眼里。她听说你要物色贤婿,便去找她母亲,说自己还小不愿离开母亲,无端端的,母女两个便哭作一团,那有什么办法,只好给她母女两人赌咒发誓,不急不急,过几年女儿再长大些再找婆家也不迟……”
苏护絮絮叨叨地诉说,眼泪慢慢地滑落了下来。
“我有苏氏数百年来镇守冀州;冀州之地物阜民丰,是九州中第一等的好地方;我女出嫁,那自然要风风光光,十里红妆,大操大办。她母亲早给她准备了无数嫁妆,那一身嫁衣上缀满了金珠,耀眼生花,无比的好看。”
可是他女儿再也没有机会出嫁;他的女儿被那名为天子的男人像对待猎物一样抱走,他心痛得要碎掉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甚至还要应付随后此起彼伏的一声声“恭喜”。
哪吒一点都不懂,只是看这样一个高大、堂皇、气派的男人落泪诉说,哪怕铁石心肠也不能不动容。他想安慰苏护,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做什么,就忍不住又想,如果是敖丙,他一定知道怎样安慰人。
他想到敖丙,就发现胸口的玉龙佩在极轻极轻地颤动,就像是人在强忍着啜泣一样。
他连怎么安慰苏护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怎么安慰敖丙,顿时六神无主,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总不能跟着哭一场。就盼望还是快点回到馆驿,见到姬发兄弟俩,他们一定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