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朝歌高大的城墙已遥遥在望，苏护派了个千夫长去城中报信，因是晚间不能进城，队伍就在城外的馆驿中扎下营帐。

各处来朝歌朝拜的诸侯都必须在祭司殿占卜出来的大吉之时入城，在此之前只有住在城外，久而久之，自然便准备了馆驿。朝歌城中也早知他们到达就在这几日，因此千夫长去后不久，便有司礼官带队将三牲礼品送出城来，与苏护按礼法相见，奉上礼物，苏护也有回礼，大家议定第二天便送妲己去往朝歌。

早上起床的时间、出发的时间、朝歌城门打开的时间、进入朝歌后梳洗的地方，包括接送人员，一切皆有具体安排。最后，祭司们烧起炭火，向四方及祖先祷告过后，又向火堆中置入龟甲，片刻之后取出，观察龟甲上烧出的纹路，卜辞大吉，最后将卜辞写在龟甲上。入朝歌前夜的礼仪便完成了。

当天晚上，苏沪大摆宴席，款待迎出城的司礼及祭司。朝歌的规矩，凡酒宴务必大醉。当晚宾主尽欢而散。

姬发和世子考也列席奉陪。两个人是西伯嫡子，虽不生长于朝歌，却是人人皆知的大贵人，自然也喝了好些酒。姬发年幼，大部分的酒都由兄长代劳。

夜里，世子考睡的熟了，姬发却怎么都睡不着，直到半夜。

他听到窗外有人在叫他。

声音来自窗外，又仿佛只是存在于他自己的脑海里，飘忽而不祥，但姬发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他起身推开窗子，就看到窗外树影婆娑中那白色的身影。

一身雪白，面色也雪白，只有一头乌墨般的长发垂到膝盖。妲己看着姬发推开窗子，咧开红唇，阴恻恻的笑了，正是狐祖特有的那种阴森、幽深，不怀好意的笑。

她明明顶着一张妲己的面庞，姬发看到她，内心的感受却与见到妲己完全不同：她完完全全像个厉鬼。

他出了门，狐祖对他笑，向后退，将自己雪白的身形隐入树影背后。姬发只有跟上去。过去，在他少年人的幻梦中，他不是没有想象过与妲己这样悄悄地相会，聊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愿意聊的事，谈一谈他的故乡和亲族，谈一谈她的童年和家人——但他从没有想过唯一的一次夜半私会竟会是这样的情形：狐祖看着他，娇媚而恶意地笑，顶着一张妲己的脸。

他忍不住问：“是什么时候……”却只问出一半，狐祖的笑容半点都不掩饰，他硬生生地吞回了自己没有意义的好奇，用恭敬掩饰着心底深处无法忽视的痛楚，以及厌恶，向她深施一礼，问道：“狐祖大事既成，请问妲己小姐的魂魄现在何处？”

狐祖挂着笑容，慢慢从深衣中取出挂在脖子上的那枚玉凤，来自归墟的白玉在月华下幻化着淡淡的光彩，狐祖将它提在手里，在姬发的眼前晃一晃，又晃一晃。

姬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说道：“请求狐祖将玉凤交还给在下。”

他没想到狐祖笑着，痛快地将玉凤放置在他手中。

玉凤沉甸甸的，触手生温，和以前似乎并无不同。姬发开始难以抑制的犹疑和恐慌，他没办法不怀疑这玉凤中是否真的存在妲己的魂魄？他抬眼看了看狐祖，目光闪烁，紧张到呼吸也变得急促。

“公子放心，老身不会骗你，”狐祖悠悠地开口，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区区凡人少女魂魄，老身要多少有多少，还不如拿来做人情。”

姬发握紧那玉凤，依然抑制不住的紧张：“可是你可以用她来要挟我，你没有想过吗？也许我愿意为了她的魂魄做很多事。”

“那我就该告诉你，她的魂魄在我这里，而不是骗你说她的魂魄就在你手心里，不是吗？”狐祖悠然笑道，“公子还年轻，得学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才是。”

姬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但我确实愿意为她的魂魄做很多事。如果狐祖有什么需要在下做的，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狐祖只是笑。她笑着转身，笑着一言不发地离去，飘然如云烟。

姬发看着她的背影发呆，良久方才深深吸气，将玉凤戴回自己的脖子上。

他转身回到居住的房间，世子考平躺在榻上，安静无声。姬发在自己的榻上坐下，只觉得处处都不对劲。他忽然发现兄长的呼吸平静得根本不像是熟睡的人。

他嗫嚅着小声叫：“兄长？”

世子考低低地回答：“很晚了，睡罢。”

姬发惊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兄长知道了？知道他去见了狐祖？知道他与狐祖密谋？知道现在的妲己已经不是妲己了吗？

他心跳的声音一定很大，自己的耳朵里都在轰轰作响。

可能是因为他一直呆呆坐着，不敢躺下，世子考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温言道：“妲己小姐确实是你我平生所见最美的女子，又与你年纪相仿；少年人一见如故也是有的。”

他话锋一转，又道：“可是她明日就要入宫了。”

姬发感到眼眶酸痛，接着脸庞一热，两行眼泪夺眶而出。他低声回答：“是，弟弟明白。”

他躺下，手放在胸前，紧紧握着来自归墟的玉凤。在那其中，妲己的魂魄在沉睡，就沉睡在他的身边。

这一夜姬发无眠。然而一夜无眠的却也不是姬发一人。苏护身边的所有人各有各的忙乱，早起五更之时妲己就已经梳妆好，登上马车，等待启程面圣。

只要将妲己送进朝歌巍峨的城门，姬发和世子考的任务就结束了。但作为西伯的嫡子，他们到了朝歌自然不能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世子考那里已经准备了数十枚拜简，全都用珍贵而坚硬的紫竹制成，装饰着黑红二色翎毛，预备送进朝歌所有世家大族的宅邸。

至于哪吒，他有点迷茫，这一路比他想象得顺畅太多，简直不敢相信。这一早他依然像从前一样天上地下的巡视，每个人都忙忙碌碌，没人管得到他，他最后只好跟在姬发身边，有的没的抱怨几句，觉得哪里都不对。

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发生，平平静静地将妲己送进了朝歌城。

一进城门，除了苏护依然陪在妲己车旁，送亲队伍的所有人都被替换下来。卫兵换成朝歌宫廷中的骑兵，作为妲己陪嫁的五十名侍女被带走，要用朝歌宫廷的规矩重新教习；连傩巫们也是，他们就只有在城门口继续跳舞，要跳到妲己面圣的那个时刻才能停下来。

哪吒有点不高兴，说：“朝歌的规矩真大！”

世子考温言道：“朝歌是大邑商首善之都，自然不同。王上是帝喾陛下的嫡亲子孙，是真正的天潢贵胄，自然非我等草莽可比。”

姬发忽然倒吸了一口气。

他就觉得哪里不对，他一直就是觉得哪里不对——招妖幡召集天下群妖，“五界中神人妖魔有谁不知？”那么在上界居于天帝正位的帝喾知道吗？——帝喾当然知道，他知道一切，知道自己的嫡亲子孙侮辱了女娲，知道女娲要报复，知道女娲召来了轩辕坟三妖——帝喾身为天帝，当然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那么帝纣知道吗？帝纣当然知道。帝纣贵为天子人皇，朝廷中异士无数，纵然是肉体凡胎，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知不知道妲己已经死了，现在在妲己躯壳中的是一个千年老狐精？——他们应该知道，他们当然知道！

怎么办？怎么办？

姬发的身体在颤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几无人色，世子考自然看出来了，只以为姬发不愿妲己入宫，低声呵斥他：“二弟，不要失态！”

姬发痛苦得手脚冰冷。妲己的魂魄在他的身上，无论如何妲己是安全的，可是那个肉身，那也是妲己的肉身……何况还有陪在女儿身边的苏护，他会不会有危险？哪吒也看出他的失态，问：“二公子，你怎么啦？”

姬发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把抓住哪吒的手臂，说道：“哪吒兄弟，你本领大，你可不可以去看一看，我……我很担心。”

哪吒摸不到头脑，但跟着去看一看有什么难的？点头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他要飞走了，姬发急忙又叫住他：“别让人发现你！”哪吒一笑，说道：“小爷来个隐身术便是！”他说着，晃了晃身子，便真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