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考正在着急，见两人平安回来，舒了口长气，说“回来就好”，姬发不对哥哥讲自己去了哪里，见到了什么，世子考竟然也不问。

倒是苏护问了问，姬发和哪吒早有默契，只说往前面赛马，跑得太远。苏全忠有些好奇，但实在是不喜欢哪吒和他的风火轮，问了几句前方都有什么风景、有没有看见什么城池，便没再问了。

这日晚间，队伍行进到一处市镇。这里已是远离了桥山和轩辕坟，算算路程，距离朝歌已经相当近，市镇中往来行人衣着打扮、言谈口音，都和大邑商人一般无二。之前派的人已经先到了，将帝纣旨意交给当地的长官，长官听说是冀州侯苏护亲自护送女儿嫁入朝歌，急忙迎接到镇外，将一行人恭恭敬敬地迎进了驿站。

过去好些天众人都是在野地里露营，早就人困马乏；忽然进了富庶的城镇，有了房屋可以睡，有干净的水和精美的食物，大家都是精神一振。苏护给女儿安排好了住处，也把五十名侍女里里外外地安排好。

这天入夜之后，哪吒在旁边观看着，姬发、伯邑考、苏护、苏全忠四人再一次将四件宝物作为阵眼悬挂在房屋的四个方向。哪吒一看便知是设立了结界，只是相对以妖术设置的结界要中正平和得多，也就是说，防御力究竟如何，恐怕很难讲。

他能看见妲己坐在屋中，倩影倒映在窗纱上，明明清晰得很，却仿佛那不是少女的影子，而是一缕烟尘，轻易就将消失不见。

这天晚上变了天，风声大作，电闪雷鸣。哪吒几次冲出屋子，脚踏风火轮升起在半空，但他始终也没看出来是否有妖气侵袭。很快，极亮的电光划破天空，霹雳一声炸雷将人轰得六神无主，随即便下起了倾盆大雨。哪吒在半空中巡视，依然什么都没发现，反而把自己淋成了个落汤鸡。

他落下时，看见妲己房间里灯火通明，苏护冒着雨刚刚走进去。

大雨过后一切如故；天快亮时，哪吒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没多久便被窗外来来去去做开拔准备的人声吵醒。

哪吒胡乱洗漱过，走出房门。他第一眼就看见姬发坐在院子一角的石桌边发呆。

穿着短褐的少年双手托腮，长发简简单单扎个马尾，白生生的面孔平静如水，眼中满是哪吒不能解读的情绪。

哪吒前几日见到姬发，他都和世子考一样，穿着极具周人特色的那种宽阔的衣服，头发也总是规规矩矩地束在精致的发冠中；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打扮得这样随意。他是极美的少年，随性简单的衣着看上去，比那样隆重而拘束的装扮更适合他。哪吒心情舒畅，蹦蹦跳跳地过去，一拍姬发的肩膀。

姬发见了哪吒便笑，他笑起来眉眼弯弯，纤薄而笔挺的鼻梁轻轻皱着。哪吒问他：“一大早你发什么呆呢？”他也只是笑，抬起下巴对着院子里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人们，说道：“看人。”

哪吒觉得莫名其妙，问：“人有什么好看的？”

“人是最好看的呀，每一个人都很神秘，你不觉得吗？”姬发说，“他们都是哪里人？家中有没有父母，有没有爱人？他们是因为什么来到苏侯爷的封邑，又是出于什么巧合的机缘进入送亲的队伍？他们将来会怎样呢？士兵会死在战场上，还是会拿一笔遣散费回到故乡？故乡还有亲人在等着他们吗？还有那五十名侍女，她们是谁呢？她们是谁的女儿、是谁的姐妹？她们很快就会和苏小姐一起留在朝歌的宫廷里，她们这一生，还有机会回家吗？”

哪吒抓了抓头皮，茫然道：“为什么你会想到这么多？”

姬发依然只是笑，不回答。

送亲队伍启程总是要有好一阵子的准备时间，哪吒经过前一天已经知道了，他百无聊赖，吃了早饭，甚至还去驿站外面镇上逛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恰恰好队伍整装完毕，开拔出发。

姬发也又恢复了和世子考一样隆重的装束，宽袍大袖，玉冠束发。哪吒踏着风火轮，飞到他身边，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道：“我还是喜欢你早上那身打扮。”

姬发笑着点头，说道：“我也喜欢。”

他说着，忍不住偷眼看了看身边的哥哥，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属于他和哥哥的两个二十人亲卫队，全都穿着黑色的皮甲，头盔上装饰着黑红二色羽毛，个个都是西岐最骁勇的猛士。姬发整理了一下自己铺散在马鞍上的、原本就很整洁的衣摆，对哪吒笑了。

这天早上开始的路程与先前完全不同。他们一路向南，一路旷野，一望无际，一马平川，农田被河流分割，村庄、沃野、树林，还有蜿蜒其间的官道，平坦宽阔，甚至可以跑马。人行走在这样平坦的大路上，脚程都快了几分。

哪吒一人飞在半空，居高临下看着队伍行进，他有莫名的焦躁，敖丙显然也是，总是时不时就在他胸口不安的晃动。

姬发骑着流火，在队伍中安稳走了一会儿，便和前一天一样，向前疾驰而去。哪吒见状，原本想按下风火轮追去，不知为什么，敖丙似乎不太高兴，向下拽了拽他。哪吒有些意外，口中问：“你怎么啦？”

问是问了，脚下却也没停，在半空中跟了上去，看着姬发在苏全忠的身边放缓速度，并辔行进了一阵，两人也不知聊了些什么；之后他便又向前疾驰，飞驰到距大队人马数百丈远，才停下在路边。

天气很不好，昨夜的雨丝毫没带来晴朗，正是初夏，天气阴沉沉的闷热，姬发一个人等在路边，忽然飘了些雨点儿下来。他抬头看天，就看到一直以风火轮在半空的哪吒，便对他笑着招招手。

哪吒向他飞下来，姬发笑道：“又想比赛了吗？”

哪吒摇头：“再跑咱俩不得成一对儿落汤鸡？”

姬发指着路边一片平地，笑道：“雨若是大了，咱们就在那儿扎个简易的营地，避了雨再走。”

哪吒这才知道他是特意寻找避雨营地来的，点点头道：“我飞得快，我这就回去告诉苏伯伯。”

大队人马走到附近的时候，天空已是乌云密布，雨还不大，但刮起了大风，苏护下令就在路边就地扎营避雨，妲己倒也不必下车了。众人以马车为中心，在四周用竹竿撑着篷布，搭起了简易的棚子，刚搭好，豆大的雨点子便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

这雨来得急切，去得也慢，马不停蹄的下了好一阵，也不见减小的样子。苏护担心女儿，走到马车边，问妲己：“孩儿，你渴不渴？饿不饿？这一路可乏了，要不要下车来走走？”

妲己在车内低低的回答：“女儿不乏，也不渴不饿，就不下车了，爹爹安心休息，不要担心女儿。”

姬发和哥哥世子考坐在一起，西岐的士兵卸下马鞍给他俩摆在地上，充当坐具，免得脏污了他们宽阔的袍服。西岐规矩很大，行动坐卧都有礼制，有人奉上了皮囊盛的什么饮料。姬发双手奉给哥哥，世子考却没接，笑说：“倒是给大伙儿分一分。”姬发有些不好意思，恰好哪吒就在身边，忙问：“兄弟，要不要尝尝我们西岐的酪浆？”

哪吒好奇问：“什么是酪浆？”有随从送来新的皮囊，里面装的满满的，姬发拆开蜡封，笑道：“好喝的，你尝尝。”一边说，一边接过随从递来的碗，给哪吒倒了一碗，又亲自倒了好几碗，奉给苏护和苏全忠，最后才双手奉给自己的哥哥。

哪吒一尝，这酪浆酸甜、甘香、清冽，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忍不住大声夸赞，连声说好。苏护父子之前便尝过了，微笑看着哪吒开心，姬发忽然想起来，问苏全忠：“全忠兄，要不要给妲己小姐尝一尝？”

苏全忠很疼爱妲己这个妹妹，听了便起身走到马车边问：“妹妹，姬发公子赠了些西岐的特产酪浆，我给你盛一碗尝尝好不好？”

妲己隔了一小会儿方才答道：“那便多谢公子见赐。”

姬发急忙让人取了一个新的未拆过封的皮囊，双手交给了苏全忠。苏全忠也不客气，将皮水囊递给了车边的侍女，由侍女送进了马车。马车中鸦雀无声，也不知妲己是喝了还是没喝。好一阵方才听她低声道：“此物甘酸清冽，蒙公子馈赠，可比甘露之慧，小女子身无长物，所有一切皆来自父兄，无以为报，惭愧之至。”

姬发急忙回答：“区区解渴之物，何须介怀？小姐言重了。”

妲己低声道：“人道西岐是凤鸣之地，果然名不虚传，也不知小女子此生还有没有机会亲眼见一见西岐的凤凰。”

姬发整个人都呆住了。没有人知道妲己在说什么，除了姬发，他听懂了，于是他整个人都呆若木鸡。此时此刻，天上地下，五界万物，有形无形，神仙妖魔，统统全算在一起，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马车里的人已经不再是苏妲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