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跺跺脚,一片纸幡儿出现在他脚下,随即就“咻”的一声不见了。他那样高大一个身躯,说飞就飞,倒把哪吒吓了一跳。
剩下他一个人,在山脚下的旷野中,举目四望,空空荡荡。
“有什么嘛,天下这么大,也该去看看!”哪吒大声说,说给自己听。
“——何况,就算所有人都走了,总还有你陪着我。”他按住胸口的玉龙佩,又按着它轻轻拍了拍。
“走吧!”
方向辨不太清,大致是向东,大海在距此千里之外,陈塘关也在千里之外。
朝歌在正南方向,也有千里之遥,可能更远。哪吒对距离没有太明显的概念,他过去在陈塘关生活的时候,去哪里路程都不会超过一个时辰;他出生至今不过七年,还从没有机会见识一下天下之大。
他一整天也没有用过风火轮,只用两只脚,几乎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傍晚,方才看到了小块荒芜的农田,又看到三五处破败茅舍聚成的一个村子。他加快了脚步,打算去村中讨水喝。
村口一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太婆在,穿着破破烂烂仅以蔽体的衣衫,哪吒从来没见过老态龙钟到如此模样的人。
他也不会礼貌说话,劈头就问人家:“老太太,我要喝水!”
老太太看见他,是呆愣住了,半晌颤巍巍地转身去墙角水缸里舀水,却不说话。哪吒看那水时,半浊不清,散发着难以描述的气味,一点也不像能喝的水,就对老太太扯着嗓子大喊:“我不要这个,我要水,能喝的水!”
老太太呆头呆脑,无论他喊什么只会示意,这就是喝的水。如此几轮,哪吒败下阵来,愁眉苦脸说:“算了算了,小爷不喝就是了。”看那屋外有个大磨盘,倒还干净,便不多言,跳上去躺下,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给那老太太:“小爷借你的地方先睡一觉。”
靠两条还不太习惯的腿走了一天,他自然是真累了,翻了个身,登时便打起呼噜。睡没多久,便做起梦来。
梦里他回到了陈塘关,在海边,在踢毽子,陪他踢毽子的是敖丙,音容宛在,笑语如昨,他又梦见敖丙在与他告别,微蹙着一双眉尖,依依不舍的样子,而自己还是孩童的模样,抱住敖丙大哭,怎么也不肯放他走。他哭得好伤心,哭到被他紧抱住的敖丙也跟着颤抖起来。
接着他突然明白颤动的不是敖丙,是胸口的玉龙佩。
他立时睁眼,入目便看到那老太太,正张大了咧到耳边的口,露出满嘴乌黑的獠牙,向着自己的脖颈咬来。
好家伙,哪吒惊出一身冷汗,他一个翻滚,狼狈万分地躲过那獠牙,却险些没躲过老太婆尖利的黑爪,到底让她在背后衣衫上撕了个大口子。他又惊又怒,翻身几个纵跃跳出圈子,怒问:“死老太婆,原来你是妖怪!”
老太婆辄辄怪笑,沙哑着嗓子开口,却只“哇呜”了一声,听上去极衰老而渗人,哪吒愣了愣,笑道:“原来你是只老癞皮狗!”
老太婆也是大怒,挥舞着两只乌爪,像狗一样合身扑过来,哪吒初时惊恐,这会儿早已平复,妖怪怕什么,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只是心有好奇,厉声问道:“那妖怪!此间主人哪里去了?是不是被你吃了?”
老太婆“呜呜”叫着,忽然低沉沙哑着说了句人话:“主人,抓走,死,吃肉。”她说着咯咯咯地笑出来,依然是咧到耳根的大口,露出诘屈交错的黑色烂牙,伏低身子,警觉而狡猾地观察着哪吒,他知道她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一顿撕咬。他倒是不怕,只是有点恶心。
“主人,死,吃肉!”老太婆哑哑地说着,咧着嘴笑,忽然双腿一蹬,向哪吒扑过来。
哪吒却没有闪避,火尖枪瞬间出现在他手中,直直地刺向那老太婆的肚子。本来这一枪下去,别说一条老狗精,就是一只老虎精,也要开膛破肚,却没想到那老狗狡猾得很,半空中一扭身,一巴掌向他持枪的胳膊扫下来。
哪吒大骂:“好个孽畜!”不敢再小看,反身一枪荡开,不退反进,一个碗大的枪花刺向老太婆。
其实这场战斗着实乏善可陈,老狗精虽然狡猾,毕竟年老,也没有多大道行,本无招式可言,全凭兽类的捕食本能;而哪吒,这是莲花化身后的第一战,真没想到对手会是只成了精的老狗。他的身体四肢还未能控制自如,动作有许多滞涩,力量也不充足,硬是五枪之后,才终于刺中了那老狗。只听“哇呜”一声惨叫,被枪尖挑上天的是老太婆,落下来的是一条毛皮已经糟烂的老黄狗。
哪吒只觉得晦气,上前查看时,那老狗四肢抽搐,嘴角边连血带白沫,吐得满地,看着十分恶心,反正眼见是不活了,哪吒举起火尖枪,预备给她个痛快,只听那老狗忽然口吐人言,说道:“主人,抓走,等,回来。”
哪吒笑道:“好你个孽畜,你刚还说主人死了,都被你吃肉了,哪里又来个抓走的主人!你要等他,下辈子吧!”说完便是一枪。
老狗静静地死了,一身糟烂的皮毛,连剥皮做帽子的价值都没有。哪吒满心厌烦地用火尖枪挑到破篱笆外面的杂草灌木丛中。胸口的玉龙佩在微微地颤动,不像刚才示警时跳动得那么急切,仿佛有些难过似的。
他反手抚着玉龙佩,笑道:“你怎么啦?是害怕吗?放心吧,一个话都说不全的老妖怪,有什么可怕!”
玉佩晃动了两下,似乎不太高兴,哪吒奇道:“你不是害怕?是我猜错了?那你怎么啦!”
玉龙佩慢慢地颤动了一阵,哪吒冥思苦想,辛辛苦苦地猜测:“你是怕我没把它杀透?放心吧,死透啦!就是太脏太臭,不然倒是可以拿来吃肉。”玉龙佩狠狠地一晃,敲在他胸口上,不是爹娘生养的肉身也会痛,哪吒说:“哎哟,好痛!你,你生气了吗?”
玉龙佩这次没有理他,他好像能看见敖丙紧蹙着眉,背对着他,不理他的样子。
“好吧好吧,我想想,你肯定生气了!没关系,我想办法给你哄好不就是了!你想叫我干嘛呢?查一查这个村子?看有没有别的活人?妖怪也行?”
玉龙佩轻轻点了点,好像敖丙在点头。
“好好好!我这就去看,这就去查!”
要是这个村子真的有人,看到这情形一定会很奇怪。一个少年,捧着胸口的玉佩,嘴里絮絮叨叨不停地自言自语——这情形简直像是失心疯。哪吒自己却不觉得奇怪,他无比高兴,发现敖丙被封在玉龙佩中的灵魂竟然醒着,他几乎没法子压抑住的高兴。
“来,咱们先看看这间屋子——嗯,破破烂烂,没人!——咱们再看看这间,等我推开门哈,哎哟这破门怎么塌啦!我猜里面肯定也破破烂烂没人,你看怎么着,我猜对了吧——哎哟!我操!”
敖丙在玉龙佩里轻轻敲了他一下,仿佛在说,小孩子不许说脏话。又仿佛在问:“怎么了?”
“这里,这里怎么有副骷髅头!哎哟,晦气晦气!真的有死人!”
哪吒说着跳回院子里,尚未西落的太阳冷幽幽地照着他,他对着院子地面“呸呸呸”了几声,说:“我还从没见过……真恶心!”
玉龙佩颤动了几下,哪吒反手摸了摸它,安慰说:“别担心。”
玉龙佩紧贴着他的胸口皮肤,凉凉的,他又说:“你也有点怕吧?”说着呵呵地笑起来,“骷髅头有什么好怕的,人死了,都会变成骷髅,肉体凡胎就是这么凄惨。没事,小爷再进去看看,有冤咱给他报冤,有仇咱帮他报仇,相逢即是缘分,没怨没仇咱们帮他入土为安,你说好不好?”
玉龙佩轻轻地晃了晃,他仿佛能看见敖丙温柔赞许的目光。
当下振作精神,大叫一声:“小爷来了!”仰头大步走进那破屋子。
他仔细检查了那仰躺在土炕上的尸骨,发现肢体虽然大体都在土炕上,却已经零散破碎,同时乌黑的血渍深入骨骼,还有许多显然是动物留下的牙印齿痕。种种迹象,显然那老狗精虽然凶恶,却没说假话,它真的把主人吃了。
哪吒既已验明,怒向胆边生,大声说道:“那老癞皮狗原来说的是真的!这个显然是它主人!也不知道被它咬食的时候,这个人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哼!我不该让它死得这么痛快的!”
玉龙佩沉重地晃了晃,似乎心情也十分沉痛。
哪吒在这屋子里多片刻也呆不下去,又跳出门外,在院子里跳脚,说道:“这还有什么办法,按说尸体该当入土为安的,可是我可下不了手捡那尸骨。哼,哼,气死我了!我该把那老狗剥皮剔肉才对!”话虽如此,却也没有兴趣找回老狗精的尸体真的剥皮剔肉,在院子里来回转了两圈,忽然灵机一动,说道:“我把这破房子推倒吧,你说好不好?反正都是破土房,推倒后与坟墓也没什么区别。”
玉龙佩轻轻点了点,仿佛是敖丙在说:“你真聪明,你的办法真好。”
但那破土房其实是两间,另一间是空的。
“对哦,”哪吒好奇地说,“另一间也有人住的样子,只是这个人哪里去啦?里面是空的……我要不要一起推倒?”
他最终把两间屋子一起推倒了。因为房子太破,根本不存在推倒一间留一间的选项。太阳落下去了,月亮还没升起,浓浓的暮色中,他拍打着手上身上的灰,满意地看着眼前倒塌的房屋,和崭新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