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伸开手，看着自己修长如荑的手指，白而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青色的细小血管在轻微勃动。他目光茫然，手掌在面前虚握，又向稍远一点的方向探出。动作比他以为的要迟缓，他用力合一下眼睛，又收回探出去的手，直到它们合上自己的面颊。

他的双手颤抖了一下，稍微松开，又重新合上。陌生的微凉触感，是自己的脸，又不是自己的脸。

他翻了个身，双肘在身后支撑，让自己坐起身。一片翠绿色、非丝非绸的奇特织物从他未着寸缕的身子上滑下去，他有些迟钝地低头看了一会儿，混沌的脑中没有任何联想。

他的赤脚踩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彻骨的冰凉让他晕眩的脑子稍微清醒一些，他扭动麻木的脖子，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空空的屋舍中，蓬门虚掩，有天光从门窗中透进来。

随手扯过那幅翠绿色的织物，掩住自己如赤子一般的身体，推开那门，外界日光夺目，让他不由自主地反手遮挡在眼前。好一阵方才习惯了那光，举步踏出门，茫然看着自己身处的这片天地。

虚无缥缈的云雾笼罩着遥不可及的山峰，雾气与日光之下，由远而近，填充视野的是他此生所见最广阔的竹林，长日无风，依然在沙沙作响。他向竹林那边迈出去几步，脚下踏着柔长的细草，水漉漉的，仿佛在提醒他附近必有一片好水。此时心若有所动，转过身来，向右方走出十来步，豁然开朗，果然一片大水，其上无数硕大无朋的碧叶芙蕖，茫茫地接着天。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回过身来，看见身后不远，一片大石上，太乙盘膝坐在那里，正自熟睡，口水滴在雪白的长胡子上，拂尘的须跟胡子混在一起，摇摇晃晃，起起伏伏。

哪吒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他难以习惯这双太长的腿，无法不踉跄，然而腿长也有腿长的好处，他试着稳住身子，之后飞起一脚，端端正正踹在太乙身上，踹得他端端正正地一个大马趴摔下大石。

“哎哟，哎哟，”太乙的□□如在梦中，“不孝顺的小混蛋，就这样对你亲师父！”

“这是哪儿？”哪吒喘着气，尽量用太过瘦长的双腿支撑自己太过高大的身体，听着自己陌生的声音，“四海龙王呢？”

“这里是姑射之山，”太乙在地上顺势侧躺，以肘拄地，以手撑头，翘起二郎腿，仿佛还没睡醒，“此山远离尘世，仙凡隔绝，是一处得天独厚、钟灵毓秀之所在，不过尚无人神占据，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荒山，正好用来给你修炼。”

哪吒愣了一下，心烦意乱，又问：“我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你有没有镜子，给我看看我成了什么样。”

“你只剩一缕神魂未灭，若是放你往生，你也未必是你，一切还得从头来过，所以为师我禀明了师父，寻了这处所在，用万年老莲的新叶和正午之花，为你重新幻化了肉身。这可不是个小活儿啊！为师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给你捏了这张脸……”

“我靠！”哪吒顿时出离了愤怒：“你你你你给我捏脸？镜子呢？快给我镜子！”他一边说一边四下乱看，心里慌张，举动也没个章法，忽然看到不远处那片大水，拔腿便跑过去。

身体只是麻痹，并不沉重，仿佛比之前还要更轻。他跑到水边，几乎没有犹豫，直接踩上硕大的荷叶，他身量高高的，那荷叶却更高大，似乎直径更超过他双手伸开的臂展。此刻却也顾不得惊讶，只管大步踏着荷叶，奔跑到水面深处的开阔处。

清澈的水倒映出蓝天白云，也映出他的身体和脸，一张看上去很正常的、甚至颇为俊美的少年的脸，有七八分熟悉，确确实实是他自己的脸。

他松了口气，腿一软便躺倒在荷叶上，摊开手脚，荷叶轻轻摇晃，仿佛比自己家里的床榻还要舒服。

“怎么样啊乖徒弟，”太乙凭空出现在身边的半空中，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跟这个新鲜的自己相认了吗？”

“看着还不错，”哪吒勉强承认，“你能弄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是！”太乙顿时得意起来，“你师父这双手可是天上地下、昆仑凡间难得一见的巧手，捏你个臭脸岂有难度。”

哪吒翻翻眼睛，躺在原地，鼻孔里哼了一声表示感性的不屑和理性的认同。接着又问：“敖丙呢？”

太乙得意的表情顿时变成心虚，他讪笑道：“那个，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煮个汤面给你吃？”

哪吒顿时感觉到了不安，他翻身坐起，定定地目视着师父，一字一字地，又问了一遍：“敖丙呢？”

太乙垮下了脸，手指向那一片大水更深更远的地方，小声说：“不就在那下面咯……”

哪吒一头扎进水面，分开水，向深处游去。

他动作幅度轻而小，双目睁着，可以清楚看到水面以下的情形。他看到鱼，许许多多大鱼小鱼，在他身前身后平静地游弋。他还看到无凭的水草，在随着水面下的暗流飘摇。他过去不知道自己的水性这么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可以不需要呼吸。

但任何事物都不能让他多耽一瞬，他只是一门心思地向水的深深深处潜游下去。直到他终于看到……

看到幽深昏暗的水底，唯一微弱的光。

二尺长短，宽许五寸，蜷缩的龙形毫无生动的迹象，白玉雕成的身体光洁而硬，只有幽幽的光由玉质深处涌动出来，告诉他神魂还在，只是在沉睡。

“没别的办法，”太乙的形象又一次凭空出现在身边，不过这一回哪吒知道是幻象。

“你是天生成的真火之精，万年老莲生于水中，向日之花自带火性，正好做你化身，既与你神魂相合，又能压制你体内魔性。”太乙搓着手说，这个创意其实令他很自豪。但是……

“但是敖丙不一样，他是海龙，神魂正乃真水之精，”太乙满脸抱歉，“一时找不到能为他化身的东西，他们龙族与截教关系密切，我师父身为阐教大能，也没法子帮我，实在是没别的办法，只好去昆仑山偷了块水精玉胎，现雕磨成个龙的模样，费了我九牛二虎的力气，方才将他的神魂化进去了，又将他放在这个地方，吸收天地日月的灵气，再加上这片天水的滋养，看看能不能早日修炼出肉身来。”

哪吒皱眉，有些惊异地看着太乙：“你说化身为龙的这块玉，是你偷来的？”

“嘘，小点声！”太乙的幻象不安地看看四周，虽然四周只有深深的水，“给我师父知道就糟糕咯！我师父是谁你可知道，那是元始天尊，生于太元之初，昆仑玉清境之主，阐教之首，鸿钧祖师次席爱徒，天上天下无所不知，如今的天界之主帝喾见了他也要礼敬！对他大不敬是要神魂俱灭的！”

“可你偷了他的水精玉胎。”

“嘘！叫你不要说，你偏要说！”幻象举起巴掌来敲打哪吒的脑袋，“水精玉胎玉清境不说遍地都是也差不多，多一块少一块有什么关系！”

哪吒不再说什么了，他正正地面向师父的幻影，稳稳站定，双手抱拳，深深地躬身揖拜，口中说道：“徒儿，拜谢恩师。”

新肉身的一切都要重新熟悉，重新练习。哪吒总觉得自己现在像一只笨重的鸬鹚，迈着细长的两条腿，等着哪条愚蠢的鱼儿经过，一口叼出水面，吞进喉咙。

其实他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高大，他比瘦高瘦高的太乙矮了一头，身材匀称，显得修长些，实际上依然是少年的身量。他曾经用自己少年的身形战斗过，但那毕竟仍是父母生养的肉身，与如今的草胎卉质大不相同。他总觉得自己四肢麻木，关节僵硬，为此每天都在不停地奔跑跳跃。

更麻烦的是所有武器到了手里，施展起来都很勉强。他的力量深埋在身体深处，无法运转自如，仿佛也在沉睡。

“你可莫要瞎着急，”太乙搓着手说，表情明明也很着急，“慢慢修炼总会好起来的。你想想敖丙，连肉身都还……”哪吒的脸黑得像锅底，他只好吞回后半句话，咳嗽两声，假装并不是有意的。

“可惜为师我尚未修炼出内天地，乾坤圈有吞天吐地的大能，但为师我道行不够，还无法打开，”太乙又愁眉苦脸地说，“不然还可随身带着你们。”

哪吒顿时听出了弦外之音：“你要走？”

“我师父快要出关了，”太乙依旧愁眉苦脸，“还听说，上届帝喾那边找了鸿钧祖师商量事情，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总之六界震动，看样子像是有大事要发生了，我若不回去，咱们什么事都不知道，那不是太被动了吗？”

哪吒毫无兴趣地垂下头，用一个手指头，一下一下戳着草地上正列队走过的一排黑蚂蚁。

“其实你也可以出山去走一遭呀！”太乙忽然说，“你现在虽然是半封印状态，可是这点神力自保倒也绰绰有余。行走世间，也是修行，比如说，你要不要回陈塘关去看看？再比如说，你还可以去朝歌走走嘛。”

“你走了，我也走了，敖丙怎么办。”哪吒闷声说。

“你要是不放心，就带他一起走嘛！水精玉胎是何等宝贝，要大则大要小就小，呐，我给你想办法！”

太乙说着，摇摇摆摆往水边走，哪吒一骨碌爬起来，三步两步地跟上去。

他们来到水底，太乙毛毛躁躁地伸手抓过那龙形玉器，口中念念有词，忽地青光一闪，二尺长短的龙形玉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手心里一枚宝光灿烂的玉龙佩。

“乾坤圈吞天吐地还不能，当个百宝囊倒是没问题的，你套在胳膊上，混天绫、火尖枪、风火轮都在里面；这玉龙佩，你便挂胸口上，从今以后，你修炼，便是他修炼，你的功力，便是他的功力。”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敖丙的设定确实是受到了魔童再世的启发，

我家小朋友很喜欢敖丙的设定，一定要我写他的故事，

搞得我也很为难，敖丙在书里明明是坏人嘛。小朋友不管那么多，喜欢就是喜欢。

所以没有办法，会尽量按照传统的龙族设定来写敖丙和龙王家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