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村子比想象中破败。
村口那房屋,可能因为毕竟有一条老狗生活,多少还有些活气;其他房屋全都年久失修东倒西歪,野草藤蔓一直生长到屋子里地面上,长得杀气腾腾。
最里面的房子,篱笆围成的院墙已经倒塌得不成样子,柴门也分成两片,走到这里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上了半空,银亮亮的光芒照着破碎的门,哪吒忽然有些惊异,他发现那破门的断口非常平整,像是什么兵器一刀斩断。他对敖丙说:“这儿有点怪异!”
一边说着,一边跳进篱笆院墙内。
这里和其余房屋也没什么区别,一样是满园的衰草枯藤,根本下不去脚。哪吒的鞋子是莲叶化成的织物,颇为娇气,走了几步,竟然被荆棘刮得脱了丝。他抬起脚来纳闷,好歹也是仙家宝贝,若是一根荆棘就能勾坏,岂不是还不如陈塘关大街上卖的粗布?
但他马上就知道不对,勾坏他鞋子的不是什么荆棘,而是破碎的骨骸。
他低头看着衰草从中露出的一点白森森的骨骼,忍不住龇牙咧嘴。敖丙在玉龙佩里担忧地轻轻按动,他半晌才挤出安慰的话:“没事,没事!骷髅而已,不怕!小爷什么时候怕过死人,鬼都不怕!”
这个鬼字一出口,他忍不住一阵寒颤,玉龙佩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恐惧,紧紧贴着他胸口的皮肤,一动不动。哪吒纵然天不怕地不怕,这时也不敢多话,急急忙忙地从倒塌的篱笆上抽出一根竹竿,挑开荒草藤蔓,露出死人的骨骸。
哪吒借着月光,看得分明,低声说:“死于利器械斗,一刀砍掉了半个肩膀,有意思。”虽然明显也有被兽类咬啮的痕迹,但肩胛骨和脊椎骨上断得整整齐齐,绝不是兽类的牙齿能够做到的,显然是死后方才葬于兽腹。
“也不知道跟他打斗的人怎么样了,一刀就能砍断肩骨和脊椎骨,想来那刀,就算是件俗器,也是件好俗器。”
他一边说,一边用竹竿继续挑动四下的荒草,尝试寻找那刀。没多久还真有所发现,他用拇指和食指两个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地上一条满是青绿锈渍的长条形物事,提到眼前,扭着脸看看,咧嘴说:“呸!这是青铜刀!什么垃圾!”
他脱手便扔了,这绝对不会是他想找的利器。但又不死心,依旧仔细地翻找着。没过多久,真的又有收获,死人骨骸左一具,右一具地出现,很快找到了足足四具,连着刮破他鞋子的那个,一共五具尸体分散在这不大的小院中。
“我去,什么狗屎运,”哪吒喃喃地说,“最可气这些死人都不知道死了多久了,除了几把破青铜刀,身上连衣服带物件全都烂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
玉龙佩在胸口点了点,似乎在附和他的说法,也有些遗憾。
“不过看死状,都是死在打斗中,”哪吒说着有点兴奋,“那把刀连杀五人,五人致命伤都砍得干净利落,这年月,人间哪有这种利器?绝对不是凡品!我猜它多半还在这院子里!”
他一边说,一边用竹竿在荒草丛中翻翻挑挑,敲敲打打,恨不得下一秒地上自动冒出一把宝刀来。一边翻找,一边走到了屋门口,这院中屋子不大,两扇破门掩在齐腰深的枯草中,哪吒不经意间,又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说:“哇!这儿还有一个!”
破门扇中间的门槛上,有一具成俯卧状的骨骸,上半身在门外,下半身在门里。哪吒啧啧称奇,说:“这可怪了,跑出屋子的时候死在这儿的么?”
但他马上推翻了结论,原因很简单,院子里的五具尸体都有锋利武器砍断的伤痕,这具尸体上完全没有。骨骸也是散落的零七八碎的,但可以清楚看出来多半是被兽类咬啮所致,并非人为。哪吒纳闷道:“人要死,那法子可太多了,这一个骨头上没伤,多半跟外面五个人不是一路。可是也说不准。”
他说着,忽然心思一动,用脚尖踢开骷髅,月光下寒光一闪,哪吒愣了愣,顾不上嫌弃骨骸恶心,蹲下身一阵乱刨,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烂草污泥下面竟然真的有物件。那是一口刀,蒙尘无数年,依然寒光凛冽的一口钢刀。
哪吒惊诧莫名,喃喃道:“好宝贝,好宝贝!这……这是哪儿来的好宝贝?”他前后左右翻看这柄刀,发现刀锷上写着一行小字:“朝歌紫台翼卫激。”哪吒从头到尾地念了念,摸不着头脑,问敖丙:“这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
玉龙佩里的敖丙有些无奈的样子,轻轻晃了晃,哪吒苦笑,说:“就算你知道,也没法子告诉我。”他说着,默默运气,将神力灌注进刀,一声清啸,挥刀向虚空中挥砍,月光照在刀锋上,初时黯淡,几刀过后,许是吸收了月光的清辉,随着刀锋破开虚空,竟然生成了淡淡的光晕。
哪吒笑道:“想来这个什么卫什么激的,就是刀主人了?他倒真是英雄了得,一个人杀五个,自己还毫发无伤——看他站的那个位置,似乎是人在屋中,倒在门外……这么说攻击是从屋中来的?当时在屋子里的又是什么人?”
他一边说,一边思考,一边看着手中的钢刀爱不释手:“想我爹娘镇守陈塘关,麾下数千士兵,十几年来大小战事无数,可也只有青铜兵器可用,偶尔从道行高深的妖怪那里得着钢铁武器,那都得供起来。我娘曾说,现今世上的铁剑钢剑,都是天上落下的陨石,个个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贝,但我看我爹藏宝室里那些刀剑,也都黑黝黝的,哪有这样的锋芒瑞气?”说着,又问玉龙佩:“大家都说龙宫里宝贝多,你家里有这样的兵器么?”
敖丙在玉龙佩中,似乎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哪吒有点小羡慕,笑道:“将来等你好了,带我去你家玩玩,看看你家的宝贝,好不好?”
玉龙佩在他胸口的皮肤上贴了贴,似乎是在说:“好,一言为定!”
哪吒忽然一歪头,手掌按在玉龙佩上面,笑着说道:“敖丙,其实你变成玉佩也挺好的,最起码,你听我一天到晚的说话也不烦,也不会走开。”敖丙在玉龙佩中,听他这样说,却没有什么反应。
哪吒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你当然还是出来的好,不过你能不能答应我,就算你出来了,到时候咱俩还是像现在这样,去哪儿都在一起,不分开,好不好?”敖丙贴了贴他的胸口,他便只当敖丙是同意了,一时觉得通身都舒畅,笑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去练功!我修炼就是你修炼,但愿你早日出来。”
这天晚上正好有极佳的月色,哪吒看了看天向,默默估算了一下大概的时辰,跳跃到屋顶上,面朝东方,盘膝坐下,开始今天的吐纳功课。他正午时没有修炼,月上正中的时候便需要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从前修炼起来他一向懈怠,恨不得逮着空儿便要偷懒玩耍,现在为了敖丙早一日修成肉身,终于是一心一意起来,一坐两个时辰也没有丝毫的不情愿。
只是虽然心甘情愿地枯坐修行,身体却还不习惯,打坐久了,屁股上好像生了个火疖子一样,又疼又痒,巴不得前后左右乱动一番,或是抓抓挠挠才好。心里想着万万不能,少修炼一天,敖丙便多一天不见天日,一边谆谆告诫自己,一边又疑心这样算不算心生杂念?想着想着,整个人神思一阵儿一阵儿的,飞到了不知道几重天外。
忽然眼前一明一暗,原来是树影遮了眼,哪吒正纳闷:今天月亮运行得这样快?抬头看时,只见天边月亮旁边一缕黑气忽隐忽现,将明月遮去了半边,他心里一惊,暗道不好,这分明是妖气啊!
妖怪他倒是不怕,只不过,刚刚打一只连说话本事都没修出来的老狗,也要连出五招,如果是个修炼已成的大妖,可得费多大力气呢?他想着便翻身下了屋顶,寻了个僻静角落猫在那儿,心想,小爷先躲起来看看是什么怪物,再做道理。
正想着,那怪来得好快,一阵阴风彻地而起,吹得庭院中荒草倒伏,几具骷髅白骨在暗淡的月光中若隐若现。哪吒看着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这几具白骨暴露在荒野之中,每天日月光华照射着,若是无人收敛,千百年后会不会也修成精怪?
这时阴风中一个少女窈窕的身形慢慢隐现出来,天空中黑气依旧,月色不明朗,那少女轻轻开口,娇声呼唤:“狗婆婆,狗婆婆?你在哪里?”
哪吒心想,原来这妖怪是来找老癞皮狗的,可惜那癞皮狗已经被我杀了,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答应你。既然是苦主亲友上门,那更不能现身了,悄悄在角落里猫得更紧些。
那少女唤了几声,见没人回应,便也先不忙召唤。只听她抽搭了几下鼻子,声音与她娇滴滴的说话声完全不一样,接着又出声抽搭了几下,轻声一笑,自言自语道:“我闻着这里气味不同往常,还当是来了什么外人,不是,不是,这是刚开的莲花的味道,狗婆婆想必是游荡到哪处水塘,摘了莲花莲蓬回来玩耍。”说着,又娇声唤道:“狗婆婆,是我阿小来了,还不快回家来吗?”
哪吒听她这声呼唤回声悠长,显然传得极远,若是平日里,那老狗年老体衰也走不了多远,说不定真就马上回来了。可是现在老狗精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哪还能回来见她?正在幸灾乐祸,忽然那少女走向老狗精生前居住的庭院,站在门前呆住了,自言自语道:“这房子怎么塌了?糟糕,莫非狗婆婆遭遇了什么不测?”
哪吒心想,小女孩真麻烦,妖精变成的小女孩更麻烦。若是让她看见老狗精死了,还不定怎么样呢。说不得,且看看小爷的变化本事。
当日太乙教导他学艺,变化本是最难也最好玩的,肉身失去之后,因是老莲化形,战斗力虽然七折八扣剩不下多少,变化的本事却着实精进了不少。当下将身一抖,恰恰好变成了老狗精的模样,一分不多,一分不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