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喝下甘露之后，这会儿已经渐渐恢复了精神，见孔雀目光看向自己，急忙起身站好，恭恭敬敬地双手交拱，垂腰而拜。

他听见孔雀清冽的声音在说话：“听闻岐山上有后辈亲族鸣啼歌舞，你就是姬姓周氏的那个孩子？”

姬发一时心乱，只得朗声道：“在下西伯次子，草字姬发，拜见大明王。”

孔雀微哂，又道：“人说天命在周，你且抬头，给孤看看，这命数究竟是不是应在你身上。”

姬发心中惊惧，天命云云，那是造反犯上的话，况且他有哥哥伯邑考，就算天命应在他身上又有什么意义呢？朗声说道：“姬发愚钝，既然命数在天，亦在人为，大明王看也无谓。”

孔雀意外，随即忽然哈哈大笑。姬发暗自着恼，他今天肯定冲撞了喜神，一个两个都喜欢大笑。他依然保持着长揖深躬的姿态，没料到忽然眼前一暗，接着是哪吒惊怒大吼：“你干什么！”

姬发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子一轻，已在高空，面前不足一尺之遥便是孔雀极其俊美的神祇面目。他以羽翼托着姬发的身子，两人面对着面，四目相对，向高空越升越高，直到最终停在云间。

“果然是你，”孔雀叹气，“姬姓周氏竟有如此气运。”

他自羽衣中探出一只手，修长的食指停在姬发面前三寸，他的表情看上去显然内心正在交战。姬发误会他有恶意，不肯示弱，向他怒目而视。

直到他内心交战的双方终于有一方偃旗息鼓，神色变得柔和，轻轻叹道：“罢了，罢了，事既在人，何必执着？”说罢将手指缩回羽衣之中。

哪吒大吼大叫的声音这时方才传进两人耳朵，他踏着风火轮，速度虽快，如何比得上孔雀这样的神鸟？孔雀垂目看了看哪吒向上疾冲的身影，一笑道：“神将先锋，名不虚传。既是他在，孤也放心。”说罢，便将姬发一推。

姬发猝不及防，无依无凭地坠落，瞠目望着云间的孔雀。哪吒看到，也是目眦欲裂，大吼一声，冲过去接住了姬发。他气得七窍生烟，一手托着姬发，另一手晃出了火尖枪，就想冲上去跟孔雀拼命。

但孔雀大明王清啸一声，化回了原形，转瞬便消失在天边。

哪吒招了招手，仙莲叶重新出现在他们脚下，莲花与莲花甘露中的玉龙佩也依然如故，只是敖丙睁开了龙睛，望着他们满目担忧。

哪吒将玉龙佩抓起来，一边往头上套，一边胡乱安慰：“安啦安啦，小爷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小意思小意思，你别担心。”

敖丙目光炯炯，显然很不高兴。姬发见哪吒毛手毛脚的，忍不住伸手帮他整理，但敖丙好像更不高兴了，干脆闭上了眼睛。

哪吒也不懂他有什么不高兴，只说：“真的没事，哎呀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留你一个人在这儿的，再说，就算我真怎么样了，仙莲叶有灵，它也会带你回姑射之山，再修炼个一两年就可以……哎哟！”却是敖丙不知道为什么发起火来，凭空跳起，狠狠地砸了他的鼻子。

姬发忍不住稍稍后退了一步偷笑。哪吒捂着鼻子，这一下砸得不轻，眼泪都崩出来了。

闹了一阵，依哪吒的想法，一天下来也折腾得够了，应该回送亲队伍中，省得世子考担心。但姬发听了，微笑着摇了摇头，用手指向下方。哪吒探头一看，忍不住骂了一句：“靠，阴魂不散！”

轩辕坟三妖就站在轩辕坟丘上，三双妖族的异瞳灼然望着他们。

九尾狐全身雪白，面色也是惨白，只看她的面色，不会猜她是狐精，会觉得她更像是个孤魂野鬼。她和身边惨碧色的玉石琵琶精、花里胡哨的九头雉鸡精一齐对着姬发阴恻恻不怀好意地笑。

哪吒对她们怒目而视，三妖也只视而不见。姬发恭敬行礼，朗声道：“在下西伯次子姬发，参见三位仙姑。”

九尾狐精神情阴沉，面对姬发却相当客气：“仙姑尊称，老身不敢当，公子若不见弃，称呼老身一声狐祖也便是了。”姬发没料到她似乎算得上友好，心中意外，面上还是恭敬：“是，狐祖前辈。”

九尾狐精笑一声道：“今日春和景明，桥山上风光无限，公子可愿陪同老身赏玩一番？”

姬发还未回答，哪吒脱口叫道：“不行！”九尾狐闻声，一双三角眼在哪吒身上转了一圈儿，向他阴森森的一笑，露出满口獠牙。

哪吒立马将手中的火尖枪一抖，枪杆子重重地往地面一顿。他今日在孔雀大明王面前无能为力，心中早就气得半死，这时候就把气都撒在了老狐狸身上。

姬发忙说：“难得狐祖前辈有兴，在下求之不得。”哪吒跺脚说道：“姬发，你疯了，这老狐狸……”姬发安抚他：“你放心，狐祖前辈若要对我不利，那是举手之劳，又怎会以礼相待？我自当以礼报之。”

他话没说完，惨碧色的玉石琵琶精和花里胡哨的九头雉鸡精一齐吃吃地笑，二妖齐声道：“姐姐，你若要吃这个少年郎，可记得多留妹妹一口肉。”九尾狐笑一笑道：“这个自然。”哪吒一蹦三尺高，叫道：“好哇，你们果然居心不良！”狐妖不答，只对姬发说：“老身年高，公子可否相扶？”

姬发爽快地伸出一只手，九尾狐将自己留着长长指甲的手伸出来，搭在姬发手背上，两个相携往前去了。

哪吒想跟上，旁边玉石琵琶精和九头雉鸡精阴恻恻地笑，齐进一步，将哪吒夹在了中间。

姬发眼见着狐妖的手搭在自己手背上，却只觉得轻若无物，脚下也如无物。他并没感觉自己走了多久，好像一转眼，一人一已经到了不远处桥山的山顶。

桥山两峰之间有天然的石梁相连，如同天桥，桥山因此得名。石梁上草木不生，只有累累的藤蔓，虬曲缠绕，枯寂荒凉。老狐狸收了搭在姬发手背上的手，站在桥边，远远俯瞰着脚下的黄帝陵。

姬发在短暂的惊异之后也恢复了平静，也学着她的样子俯瞰黄帝陵。他能看见山脚下，两只大妖正在与哪吒缠斗，她们的目的显然并不是打败哪吒，只是缠着他。姬发不由担心，对狐精说道：“狐祖前辈，我哪吒兄弟年轻不懂事，请前辈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九尾狐笑道：“我是妖，他是神将，我们既然相见，自然眼红，天生便要争斗。公子放心，他此时神力十不存一，打不过我二位妹妹，我二位妹妹若要他性命却是唾手可得，陪他玩儿这一遭，也好让你我好好说话，不受烦扰。公子来见老身，可是为苏妲己苏小姐而来？”

姬发闻言急忙整了整衣襟，向老狐深深的一揖到地，说道：“狐祖前辈无所不知，姬发请求前辈，饶苏小姐一命。”

九尾狐冷笑望向姬发：“你可知，取苏小姐性命，夺其舍而代之，是天意，是她的命。”

姬发怔了怔，血气上涌，面色都红涨起来，愠怒道：“是天意，所有人都告诉我是天意，天意为什么要牺牲这样一个弱小无辜的女孩子？”

但他脱口而出的几句话之后，便自己认知到了过失；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压制住愤怒，面向九尾狐，说道：“晚辈自知人微言轻，若狐祖前辈已经有所决定，晚辈所求根本不值一哂。但此事人命关天，晚辈再无能也不能袖手旁观，尽力而为便是。”

九尾狐只是微笑，悠然曼声道：“少年人的心事。”

姬发正色道：“狐祖前辈难道也不能免俗？不平则鸣而已，难道面对天下不平事，没有私心便不能出手么？”

九尾狐看了看他。

她的九条尾巴在藤蔓之间慢慢地晃动，山梁上的风吹着她头上的白毛，似人非人的面孔上多了些难以捉摸的情绪。她遥遥望着山脚下的轩辕坟，又望向阴云遍布的天边。

“公子可知我为何带你来桥山？”她的冷笑也是淡淡的，“因为此处是黄帝登仙之所，也是他剿灭万族血脉之所。此处血光冲天，怨气千年不化，不能为祸人间全靠轩辕坟压制。六界诸神纵然神力通天，也听不到你我在这里说的话。”

姬发立时想起自幻境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祭鼎中尘埃覆盖的累累骨殖。尽管情景恐怖，他也清楚知道那些遗骨一定不全属于人类。他又想起和哪吒在幻境中看到的那许许多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异族形貌，显然，他们中就算不是全部，也一定有很大部分已经化作了祭鼎中的遗骨。他想到这里，无名的恐惧开始蔓延，额角见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