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圈在手。

哪吒并没有把握。他知道自己的神力目前能够运用自如的十不存一。

他也并不能确定，乾坤圈中的乾坤之大，到底能不能容纳下弥漫这一方天地的浓雾？

但事在人为，他总要试一试，不是吗？

他将乾坤圈高高擎在手中，默运玄功，催动神力，将乾坤圈的内乾坤硬生生地催开一条缝隙，并开始吸纳身周的雾气。

一开始，功用不显，但渐渐地，雾气从他身周开始真的渐渐变得稀薄。他开始能够看见眼前数尺、数丈直至十余丈，地面的古砖和枯草、远处神道两侧的石柱都一一显现。接着许久没有动静的敖丙开始在胸口的玉龙佩中像苏醒一样慢慢地动弹。他知道自己做到了，神力再微薄，配合乾坤圈的大神通，他终究还是做到了。

雾气越来越稀薄，他目力所及，越来越远。他终于看清了这处天地，看清神道，看清神道尽头高大的坟丘。他也终于能看清坟丘前高大的墓碑，和墓碑前无比巨大的青铜鼎，以及青铜鼎上的……姬发？

那青铜鼎巨大无比，边缘怕不得一尺厚？姬发就站在青铜鼎的边缘上，看上去，马上就要跳下去了。

哪吒惊得心跳到了嗓子眼，大吼：“姬发——”

风火轮熊熊燃绕，带着他向姬发疾冲。但是太远了，他们的距离太远了……他要多快的速度才能在姬发跳下去之前冲到他身边？

姬发在犹豫。

“跳吧，跳下去，”那个声音不再大笑，变得甜蜜而充满诱惑，“跳下去，你就能成为轩辕黄帝选中的人……你是姬轩辕的后裔，除了你，没有人有资格继承姬轩辕的社稷和飨祭，跳下去，你将成就可比肩轩辕黄帝的大业，你将创造一个绵延千万年的时代，你的功绩将为万世传颂……跳吧，跳下去！”

但姬发依然在犹豫，他看着眼前云雾弥漫的深渊。

“你还在犹豫什么？”那个声音渐渐暴躁，“你不记得姜嫄的故事吗？她不触及巨足之印，如何繁衍姬周一族？你所见的只是迷雾，勇敢跳下去，就能穿破迷雾……还是你怕了？你不是想做英雄吗？连这点障眼法都害怕，怎么做万民敬仰的英雄？”

姬发想，不，我不是害怕。我不能将命运交付给一个没有来历的声音。

他忽然听到那个声音惨烈的嚎叫。

“跳！快跳！你这个懦夫，你不配做姬轩辕的后裔！快跳！啊啊啊啊啊——老不死的扁毛畜生，又是你，又是你！”

姬发听见了，他听见了一声直冲云霄的长啸。

极清越、极高远、极嘹亮，他听过类似的声音，却又完全不同……那是真正直入胸臆的声音。他全身像被甘露浇灌过，一个清凌凌的冷战之后，他醒了，睁开双眼。

他看到自己并不是站在深渊之前，而是站在黄帝陵前巨大无比的祭拜鼎上。

他也看到了鼎中究竟有什么。

千年的时光过去了，历经风吹雨打、岁月变迁，鼎中的累累骨殖依然清晰可辨，白的、黑的，人的，非人的，重重叠叠，清清楚楚，他仿佛能看到附着在骨殖上的灵魂在痛苦地惨叫。

姬发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他站不住，几乎便要摔下去。但就在此时那清越嘹亮的鸣声再一次响起，像醍醐灌顶一样稳住他的心神。云翳般的阴影掠过他的头顶，他想抬头看，但还未抬头，忽然身子一热，被人抱住了。

是哪吒，一把抱住他，随即蹬着风火轮飞向高处，远远离开那巨大的祭祀鼎。

云雾散尽，轩辕坟前日色明媚，碧空如洗。

姬发惊魂甫定，身上一丝力气都没了，哪吒又变出莲叶，陪他一起坐在其中。他们在半空上，看着轩辕坟上正在发生的另一种玄妙。

他们看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孔雀驻足在轩辕坟的丘顶，高大的轩辕坟仿佛只能容他一足；他头顶羽冠如金，双翼宽阔流光，上半身通体碧绿如玉，下半身翎毛文彩辉煌，其形其态高贵傲岸，恍然间是孔雀，更像凤凰。

哪吒只看了几眼，就没心思再看了，敖丙在他胸口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刚刚那浓雾显然伤及了他的灵魂；姬发在旁边面色也白得像鬼一样，活人的凡胎肉身更加经不住。哪吒只能默运灵力，隔空搬运来姑射之山的仙莲。

只见他们栖身的莲叶上慢慢地抽出一支莲茎，接着生长出花苞。那花苞越来越饱满，最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开出一朵硕大的莲花，花芯上积攒着一包露水。

哪吒将花朵扯到姬发嘴巴前面，催促他：“快喝！”

对哪吒，姬发基本上是百分百的信任，既然让他喝便凑过去喝了。甘露入口，清爽甜冽，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他喝完抬头，见莲花中依然是一泓甘露。

哪吒顾不上别的了，将胸口玉龙佩一把扯下，浸泡在露水中，片刻之后，敖丙的龙睛也慢慢睁开一道缝隙，看着哪吒，缓缓地眨了一下眼。

哪吒总算放了心，吁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还有一双眼睛一直看着自己。

他一抬头，就看见踞于轩辕坟顶上的孔雀的双目——明明是孔雀，但已经不是孔雀了，那是个男人的上半身，高大、俊美，发束金冠，身披羽衣，双目炯炯，笑意晏晏，神采飞扬。

但他羽衣下摆包裹着身体，仿佛依然维持着孔雀的形态，根根翎毛辉煌璀璨，一直拖垂到轩辕坟丘脚下，这方天地都被渲染得流光溢彩、耀眼炫目。

哪吒看得目瞪口呆，他天不怕地不怕，纵然心中猜测这位多半是个天界下来的大神，嘴里依然说了句：“什么邪门玩意？”

声音不算大，但孔雀显然听到了，他显得有点惊奇，望着哪吒，挑起一边嘴角，笑得招人讨厌。

随即他的注意力被脚下吸引过去，哪吒也注意到了。轩辕坟底部，站着三个虽然是人形但显然又不是人的怪东西。一个浑身雪白，身后飘摇着九根毛茸茸的尾巴；另一个身上也是披着羽衣，只是跟孔雀相比，显得花里胡哨恶俗得很，绝妙的是羽衣的下摆也拖着九根长翎毛。还有一个全身惨碧，竟是半透明状，却有九根长辫子从头顶一直垂到脚边。哪吒知道“九”是妖族的极数，修炼到九九归一，就可以成人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位却怎么看都算不上人。

他已经猜到那白色怪物一定就是昨晚把他追杀得差点一魂出窍二魂升天的老狐狸，却不知道旁边两个是什么怪。只见三只妖物一齐下拜，齐声道：“轩辕坟三妖多谢大明王击退怨灵之魅！”

孔雀的装束容貌如此隆重华丽，声音却是淡淡的，异常好听：“孤并非为汝等而来，不必如此，都起来吧。”

三只妖物齐声谢过，两只站了起来，只有那只披着羽衣的依然跪着，声音颤微微的，说道：“羽族小妖九尾雉鸡精，拜见老祖宗，求老祖宗慈悲，点化小妖！”

孔雀垂下眼睑望着那妖，目光是淡淡的，声音也是淡淡的：“你自然有你的命数，其命在天，亦在你自己，老祖宗管不得。”

九尾雉鸡精不敢抬头，也不敢起身，只应了句“是”，声音却呜咽了。孔雀似乎是心软了，缓缓地叹息，那口气自他口中化作气流，拂到九尾雉鸡精的头顶，竟将她的羽冠吹动了。她尚且懵然不知，旁边九尾狐却扑通跪了下去，激动得声音颤抖，说道：“多谢大明王！小妖多谢大明王！”

孔雀缓缓地道：“今日既然有缘相见，他日大事已了，汝等若能保得性命，可来我大须弥山，自然另有因果。”

他说罢，不再理三妖磕头如捣蒜，目光重新望向半空中的哪吒和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