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丙的目光一直看着不远处神道上慢慢行进的九只瑞兽。那些瑞兽个个大得像座小山，走得摇头摆尾，憨态可掬，但敖丙的龙睛中蕴含的绝不是看到亲族的欢喜，也不是恐惧，而是极深的悲伤，如水一般深沉。

哪吒看出了敖丙目光中的情绪。他不太理解，问敖丙：“你怎么了？你不开心看见他们？”

姬发在一旁幽幽地道：“千余年来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这些瑞兽早已成了传说，世上再没消息。”

哪吒恍然，若说龙生九子，敖丙可也是龙王之子，显然生下这些瑞兽的龙，和东海龙宫的龙，多半不是同一种龙。他心中渐渐烦躁，对姬发说道：“这里甚是邪门，咱们还是走吧。”

姬发没有如愿与老狐相见，如何肯走？但就这么在半空等着，也不知道能等来什么。哪吒又道：“你不走，难道还想把葬礼从头到尾看完吗？我是不知道这情形为什么会出现在你我面前，不过，我身具仙道灵气，能识妖魔人神，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下面经过这么多上古万族，可是我没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活气儿，无论是人，是瑞兽，还是异族，有一个算一个，就算不是死的，也差不多。”

姬发一怔，明明都是活生生走过他眼皮子底下的生灵，为何却没有活气儿？他微一思索，问哪吒：“你是说，一切都是幻象？”

“幻象是最简单的解释，”哪吒抱着双臂，不阴不阳地道，“也许根本是阴兵过境！”

他胸口敖丙的双眸合上了。

姬发的心在下沉，缓慢而沉重。黄帝已经是千余年前的人了，黄帝之后，历经虞夏之世、殷商之世，沧海桑田莫过于此，黄帝时的异族、异兽，有夏一朝、有商一朝，从未见诸史册，人们早已当成了神话传说，又怎么可能忽然之间这样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冀州这种九州腹地？哪吒说的自然不错。可是他该怎么做呢？听哪吒的话离开吗？哪吒的本事他是相信的，大概真的有办法离开——只是就这样走，怎么甘心？那么，不管不顾，这就回到地面，走上神道，和这许多异族一起，进入黄帝葬礼的现场？

姬发在犹豫，可是已经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他和哪吒忽然发现，莲叶百尺之下平静安宁，再也没有什么东西经过，现在天地间一片空茫，仿佛只剩下姬发与哪吒两个生灵。而之前走过神道的异族和异兽消失于的那片雾气此刻却在向神道上弥漫。

两人都不由得满心惊疑，哪吒合上双目，忽然又睁开，顿足道：“糟糕，糟糕！本来只是没有活人气儿，这股子死人气却是哪儿来的？二公子，咱们得快走！”他说着，便想来背姬发。

可惜姬发还未伏到他背上，便听见哭声。

仿佛是天地初开后的第一声人类的啼哭，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来自内心最深处。接着那哭声骤然放大，一瞬间便震天动地。

姬发呆住在原地，他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一个时代的落幕，一个人的逝世，原来是如此令人悲伤的事。逝者已已，未来未知，帝星升天，万族无依。

他心神巨震，气血翻涌着冲上胸臆，一时苦闷，一时剧痛。

哪吒叫道：“不好！二公子，你快醒醒！”已经看出姬发的异状，却为时已晚。他们脚下的仙莲叶已然开始摇晃着翻动，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失去了仙灵之力，再也托不住姬发凡人的肉身，他身子一沉，就这么掉落下去，掉落在已经被弥漫的雾气遮掩得影影绰绰的神道上。

姬发并没有摔伤。

从半空穿过弥散的雾气，落到石板地面上，能感受到疼痛，却清楚知道自己并没有摔伤。

他翻身爬起来，站直身体，立刻发现自己处于人群中。

双翼代替了双手的玄女族，背生羽翼的异族，半身覆盖着薄膜般黑翼的魔族，高大的雷泽之民，坐在巨大贝壳中的鲛人族……他就在他们中间，他们就在他的周围。

他们看着姬发。

每一张面孔都冷冷地对着他，每一双眼都冷冷地盯着他。

雾气在飘摇，每个异族人的脸和双眼都隐在雾气中，时幻时现，但姬发清楚知道他们在看着自己。

他忽然明白哪吒所说的“活人气”和“死人气”到底都是什么。异族的目光是冷的，弥漫的雾气也是冷的，他是活人，但他落入了死人的世界。

他是活人吗？他真的活着吗？

他当然活着！他能清楚感受到未受伤的身体被摔痛的滋味，哪吒在半空等着他，他还要救一个无辜女孩的命。

他知道自己应该害怕，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害怕。清了清喉咙，双手交叉，对着周围的异族行了个礼，朗声道：“各位前辈请了！”话音让他自己吃了一惊，他还不知道自己轻轻的一句话会有那么震耳欲聋的回声。他定了定神，看着距离他最近的一个鲛人，清清楚楚地问道：“众位前辈应当已经不在人世已久了，请问，要如何才能搭救你们？如何才能让你们回到人世间？”

哪吒向下俯冲。

双足踏定风火轮，向着雾气弥漫的神道俯冲。

他眼看着姬发自莲叶上掉落，接着便消失在雾气中。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原本薄而轻的雾早已弥漫，如天地间无比辽阔的幔帐，以哪吒之神通，竟然无法使目光穿透那雾。

自然更无法看清姬发掉落在何处。

他只有认准姬发掉落的方向，向浓雾俯冲而下。

雾气自四面八方向他压迫而来，浓得仿佛有实体。他的心在下沉，他已入浓雾中，可还是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摔落的姬发，也看不见地面。

这不对，他对自己说，停下！

四面八方都是雾，没有地面，没有天空，他悬停在雾中，在虚空中。风火轮的烈焰还在熊熊燃烧。他有些慌乱，姬发在哪里？他所在的虚空是什么？按他向下俯冲的速度，此刻早已该深入底下千百尺了，为什么依然只有一片虚空？为什么不见地面？如果没有地面，他身处的虚空究竟在哪里？

他忽然想起就在不久前自己对姬发说的话：“幻象是最简单的解释，更像是阴兵过境。”难道此刻他已在阴间？

敖丙也无声无息。他低头看，发现敖丙紧紧合着龙睛，玉石质地没有表情，只无端想象敖丙此刻一定眉尖微蹙，满面愁容。

“冷静！”哪吒出声的对自己说，“想！想办法，好好想！”

想什么办法呢？他身周一片虚空，如果有敌人，那么就是充斥这片空间的雾了。无形无体无影无质，如何能够战胜？

他用来战斗的宝贝也真不少。有火尖枪，有混天绫，有乾坤圈。可他不可能用火尖□□破迷雾，也不可能用混天绫束缚迷雾。

那么乾坤圈呢？哪吒灵光一闪，乾坤圈内有乾坤，可否将这迷雾全部纳入？

一瞬间醍醐灌顶，哪吒想明白了，这是他唯一的办法。

“姬发，你想拯救世人吗？”

那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但对于姬发来说，那是熟悉的声音，那是他走进黄帝陵的同时就在他脑海中响起的声音。

而这声音不属于周围任何一个生灵，姬发向四周逡巡，能够看见的始终只有以冰冷面目对着他的异族。

“你出身高贵，但被父母族人寄予厚望的从来不是你，”那个声音冷冰冰的，仿佛不带一丝情感。“你不能继承你祖上的基业，不能做西岐的王，也不能带领周人摆脱殷商的统治，摆脱被奴役、被杀祭的命运。但你还是想做英雄，想拯救苍生，也想拯救你心爱的女孩苏妲己。”

“她不是我心爱的女孩，”姬发的脸有些红涨，“我是想救她，但这与我是不是心爱她无关！我有兄长，我敬仰我的兄长，不可能与他相争做西岐的王，但我想被西岐子民记住，如果可能，也想被天下苍生、被子孙万代牢牢记住。这难道不应该吗？”

那个声音哈哈大笑起来，冰冷刺骨的声音，完全没有任何情感。

“原来如此，你想做英雄，原来是出于不能继承王位的遗憾，和想被天下人牢牢记住的私心。”

“你尽可以随意揣摩我，我又不在乎，”姬发朗声说，白玉般的面孔涨得通红，被误解被嘲弄的愤怒像利器刺着少年的心，“我是很想救苏妲己苏小姐，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做——如果她不入朝歌，天子之怒，势必流血漂橹、赤地千里，冀州已经被过兵祸，她父亲就是为了百姓安宁才甘愿送她入宫。可是如果她真的去了朝歌——主上昏庸好色，昔年夏桀、妺喜之祸如在眼前，可妺喜又何错之有？我不愿见天下兴亡寄于一个弱女子身上，不愿看她那么单薄的身躯被迫扛着殷商亿万百姓的命运前途。所以我必须救她。”

那个声音依然在大笑，嬉笑中透着嘲讽：“姬发，你真好笑，你的族人每年数以千百计惨死在殷商的祭坑里，你可曾救下一个？你竟然还想救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姬发沉默下来，掩在衣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好吧，”那个声音依然在笑，“你不知道应当如何做，那么我来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