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有些不好意思，他看起来比哪吒年长，似乎不该由哪吒保护，何况是被他背在身上。

但哪吒一到半空，立刻只手轻招，脚下瞬时出现一片莲叶，硕大、肥厚，深绿色，叶面上尚有水珠在滚动，闪烁着银白的光。

姬发双脚踏上那莲叶，叶片也只是晃了几晃，仿佛被轻风吹动，竟是稳稳地承住了姬发凡人的肉身。

哪吒收了风火轮，踩到莲叶上，对姬发笑说：“这玩意儿没风火轮那么乍眼。”

两人在半空一起向下望，却见四周不知何时已经升腾起了雾气，弥天盖地，却又薄如纱翼。

雾气中，钟声越加清晰，脚步声也越加震动天地，一队人马显现出来。

队伍当先是数百名举着高幡的白衣人，服饰奇古，头饰雉羽，脚下踏着细碎的步子，离得远，看不清每个人的样貌，只觉得一片肃然。

“短褐麻履，发编双鬟，”姬发轻声说，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莲叶轻风拂动一样时不时的摇晃，“并非大邑商的祭祀礼服。”

哪吒皱眉，小声说：“反正我觉不出活人气儿。”

却也不危险，至少哪吒觉不出有什么危险。但他依然站在姬发身侧，以保护者的姿态半掩着他。

“后面还有。”姬发说，果然数百人的长队伍走完，后面雾气中又出现另一支队伍。

依然是奇古的短褐，粗白布衣服包裹着巨大的身躯——确实堪称巨大，其后走来的数十人，每人都足有一丈高矮，完全就是一队巨人。

哪吒自己想变大就变大，想变小就变小，对人类身形并没有太大的概念，但姬发完全被震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握住哪吒裸露的手臂，哪吒只觉得他手心上的皮肤忽冷忽热，汗津津的。

“是雷泽之民，”姬发低声道，“我以为只是古籍中的传说。”

“雷泽之民？那是什么？”

“是上古时期供奉雷神的祭司一族，黄帝时期，他们曾与轩辕氏结盟，共同攻打蚩尤。”

哪吒登时想起自己在陈塘关城楼上玩过的乾坤弓震天箭，当时他只觉得那把弓巨大无比，开起来异常麻烦，他必须将弓插进石砖中，一只脚顶着固定，一只手扶着弓脊，另一只手开弦，“铮”的一声轻响，如拨弄琴弦般飒然好听，接着震天箭便离弦了，向天而去，凛有红光。

“据说他们后人传到防风氏，触怒大禹而被斩。”姬发小声说，语声微微的颤抖，“他们怎么会繁衍至此时？绝无可能！除非……难道……”

哪吒不耐烦，问到：“就别打马虎眼了，什么叫绝无可能？什么又是除非难道？”

姬发犹犹豫豫地道：“也许这是轩辕黄帝薨逝时的情形？”

哪吒打了个寒噤，姬发的想象力让他有些恼火，但又隐隐约约感觉似乎确实如此。

昔年黄帝战蚩尤，七十二部落咸与征伐，最终大败蚩尤于涿鹿，黄帝会盟天下英豪，成为华夏第一位共主。其后多年，黄帝殁于东巡途中，享年一百一十八岁，前来奔丧扶灵送他遗体回扶风的部族就有三百六十家，当是时，海内海外，天上地下，神鬼妖仙魔，五界莫不震动。

雷泽之民却并非五界异类，乃是如假包换的上古先民。黄帝战败蚩尤之后海内外无数异族咸来归附，有些外观形貌与炎黄诸族完全不同。雷泽之民只是特别高大，算是跟普通人最相像的那类人。

此时姬发眼看着雷泽之民的形貌，眼中深深的忧色。哪吒看了一会儿，送葬队伍行进速度迟缓肃穆，他看得气闷，便悄声对姬发说道：“二公子，我带你先离开此处，可好？”

姬发回过神，却摇摇头，只道：“再看一看，再看看。”

雷泽之民高大身形组成的队伍终于走完了，消失在了神道尽头的雾气中。之后走来的是一队身形纤细的女子。

她们个个身着素白，双袖垂地，腰身纤细，四肢修长，似乎比寻常人高一些，但也有限，乍一看似乎只是精挑细选过的人类女子。但她们越走越近，终于走到两人脚下不远，姬发不由骇然，原来这些女子个个没有手臂，垂地的衣袖并不是衣袖，而是一双雪白的羽翼。

哪吒也看到了，扭着脸问道：“这些是什么妖精？”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姬发竟然也回答了出来：“也许这就是九天玄女的本相……原来玄女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部族。”

九天玄女族的队伍也走过去了，最终和雷泽之民一样消失在了神道尽头的雾气中。但送葬的队伍远没结束。接下来他们看到了更多异族，光是身上生了翅膀的族群他们就见了三种，除了玄女族这样双手为翼的，还有两种人背生双翼，只不过，一种人双翼如鹰，青面鸟喙，形貌可怖。另一种却是洁白的天鹅翼，男男女女都肤白貌美。

他们还看见了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蛇的女娲一族——这一族人样貌常见于各处庙宇宗祠，连哪吒都能认出来，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存在。

再之后甚至看见了鲛人，每一个都踞坐在形状奇特的小巧车厢中，硕大五彩的尾鳍招摇在身侧，像辉煌的旗帜。走近了才看出来所谓车厢其实是某种巨大的贝类，贝壳向下凹陷成厢，满贮海水，让鲛人乘坐其中，其下则是拥有厚重腹足的贝肉，一边驮着贝壳和鲛人前行，一边在身后留下亮晶晶的黏液印记。

哪吒一认出鲛人，下意识就想去捂姬发的耳朵。他在陈塘关住久了，鲛人歌唱惑人的故事实在听了太多。姬发觉得好笑，悄声道：“鲛人唱歌，是在海上迷惑水手，在这儿又不是要打仗，也没有敌人，唱歌做什么？”

哪吒反应过来，自己也觉得好笑，既是来给黄帝送葬的，如此庄重场合，怎么会唱歌？他有些尴尬，嘿嘿一笑，说道：“可惜下面多半只是幻象，不然抓一只鲛人回去养，听说他们哭起来，眼泪就是珍珠。”

姬发笑着摇头，说道：“那可不行，好端端的，干嘛让人家哭呢？你看他们的大尾巴多好看。”

说话间，鲛人们走过去了，再后面却不是人类，而是一群形貌奇特的异兽，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兽类并无人管束，却也自觉排成队伍。哪吒一只也不认识，胸口的玉龙佩却忽然轻轻地震了一下。

敖丙已经安静好一阵子了，哪吒有些惊奇，问：“怎么了？”

姬发以为他在问自己，好奇问回去：“什么怎么了？”哪吒笑着解释：“二公子，我在跟我的朋友说话。”说着将胸口的玉龙佩举给姬发看。只见那玉龙佩上一双龙睛黑如曜石，精华闪动，姬发有些吃惊，再细看时，龙睛竟然转开视线，望向远处那一队异兽。

姬发顺着龙睛向远处望去，忽然心中灵光一动，笑道：“我知道了，你的朋友是龙，远处那些异兽原是他的亲戚，所谓龙生九子，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螭吻，大概便是他们了。”

哪吒一怔，只见敖丙的目光慢慢地流转回来，望向姬发，接着眸光一霎，显然肯定了他的猜测。

姬发垂着眸子，细细地打量着敖丙，问哪吒：“你的朋友为什么会变成一枚玉佩？发生了什么？”

哪吒说道：“他不是变成玉佩，他只是魂魄暂居于其中。你不要小看这枚玉佩，它是我师父用昆仑山玉虚宫中的水精玉胎亲手制成。”说着，大概讲了讲敖丙的来历。他见姬发听得认真，目光中有恻隐之色，便又笑一笑，说道：“实不相瞒，我是真看上了轩辕坟老狐狸窝里那个白玉床，昨儿只在那儿修炼了小半个时辰，敖丙就睁开了眼。”

姬发淡淡地“嗯”一声，有些念头，千头万绪，丝丝缕缕，明知道线头在那里，只是不愿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