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奔驰了小半个时辰,姬发催动流火,依然兴味不减,哪吒却觉得无聊了,不再冲刺,悬停前方在半空中等着他们。姬发远远看见,也便放慢了速度,到哪吒前面刚好停下,笑问:“怎么不比了?”
哪吒说道:“再比,咱就直接到朝歌啦!”
姬发噗嗤笑出来,说道:“朝歌还远着呢,不过你看看,这里是不是快要到轩辕坟了?”
哪吒四下看看周围的风景,比较陌生,摇头道:“这么看可找不到轩辕坟那个大土堆,我得到山顶上去。”
姬发忙说:“那你就去山顶上!”
哪吒只是不太懂人情世故,却又不傻,皱眉歪头,说道:“姬发公子,轩辕坟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你心里究竟在琢磨什么,不妨先说出来。”
姬发既然同他出来,本也没想着瞒过他,微微一笑,说道:“好吧,反正瞒不过你。我想,去轩辕坟见见那位狐仙前辈,同她谈一谈妲己小姐的事。”
哪吒一惊,险些从风火轮上一头栽倒,他万万没想到姬发竟然想要跟轩辕坟九尾狐面谈,这简直荒天下之大谬,怎么想怎么不靠谱,他气得跳脚:“你你你,你搞什么鬼啊!你知道那老狐狸精什么样吗,就敢去跟她谈?你打算谈些啥?你想没想过人家凭啥听你谈什么幺二三,她直接一口吃了你不香吗?”
姬发只是笑一笑,道:“我想她不会吃我的。你都这样惊讶,她难道不好奇,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人类,为什么敢去跟她正儿八经地说话?”
哪吒听得一愣一愣地,忍不住问:“对啊,你这么一个小小的人类,为什么敢找她说话?莫非你身上有什么法宝?是保护妲己小姐的那几样宝贝吗?”
姬发依然只是笑,摇头道:“那几样宝贝只有跟我父亲的四象八卦阵结合起来才有用,带在一个人身上是没用的。我身上什么防身的宝贝都没有,空空如也,狐仙前辈若是想吃,待我话说完,便给她吃就是了。”
哪吒怔了怔,摇头道:“我看明白了,你怕是真疯了。”
姬发点点头:“没错,兄弟,你就当我疯了吧。怎么样,敢不敢跟我一起发疯?”
实话说,有了昨天的一场恶斗,哪吒对那老狐狸精是真有些打怵,但是此刻,当姬发面带笑容,镇定如常,说出这句“敢不敢跟我一起发疯”,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点惧意硬生生地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或许是因为哪吒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或许是姬发的镇定也同样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和好胜心,总之,哪吒忽然哈哈大笑,风火轮带着他冲上天空,悬停了片刻,又一个俯冲回到了姬发面前。
“山那边十几里便是轩辕坟了,这儿是桥山的余脉,”哪吒露齿而笑,歪着头,盯着姬发,“以你马儿的脚程没小半个时辰就到了。走吧,兄弟,不过人家的地盘上我未必能护住你,你可一定得平安啊!”
白天的轩辕坟,远远看去,就是一座灰不溜秋的小丘陵,那老狐狸整天在白玉床上修炼,天地日月的精华全让她吸走了,搞得这里一方水土只有些乱石枯木,植被不丰,遍地荒芜。哪吒踩着风火轮升到高处,俯视地面渺小的一切。
他看着姬发骑着流火,疾驰到轩辕坟神道开端的牌坊外,数十丈远便下马,牵着缰绳走到牌坊下,静静地沉默一阵,当是心中在向轩辕黄帝的神魂默祷,也不知他的祈祷有没有上达九重天外。
九重天外,帝喾在想什么呢?昊天上帝又在想什么呢?此刻哪吒心中所想,也在他们无所不知的掌握中吗?
哪吒心中忽然冒出莫名的烦躁,他催动风火轮,焰光熊熊,呼啸而下,直冲到姬发面前,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轩辕黄帝早就死了,你说什么他又听不见,快走罢!”
他想得很简单,像昨天一样,顺神道绕过飨殿,走到坟丘下,找到昨天的洞窟,进去就是了,说不定运气好还能再让敖丙到白玉床上吸收一下太阳精华。敖丙身在水精玉胎之中,阴气极盛,能得点阳气补一补自然是好的。他刻意忽视自己内心一味不靠谱的胡思乱想,抢着在姬发身前走进牌坊后荒芜的神道。
姬发知道他是好心想要保护自己,不由得微微一笑,想不到萍水相逢,竟能如此用心。他知道自己此去十分凶险,便放开了流火,让它在附近自在驰骋吃草,自己缓步走进牌坊。
他感到自己仿佛走进凝固的水。
他所处的空间仿佛在波动,粘稠,滞涩,风不再是风,云不再是云,日色深沉,气息浊重,光与影仿佛失去了区别,只剩下一片昏沉沉的暗。哪吒悬停在前方的半空,在等着他,脚下风火轮幻化出淡紫色的光。
哪吒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敖丙在那儿不安地颤动。他看着姬发在自己面前停下脚步,心中焦躁,又怕吓着姬发,强令自己笑道:“公子,踏入这牌坊,就是进了妖精的地盘,寻常人在这妖气极盛之地呆久了,就算不被妖精攻击,也必然会阳气受损,说不定会折损阳寿。”
姬发一笑道:“你倒是早说,现在来都来了。”
哪吒惊奇道:“怎么,难道我早说了,你便不来了?”
姬发笑道:“那还是会来的,只是说不定会多犹豫一会儿——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区区阳寿,何足道哉?”
哪吒也笑,给他竖起了大拇指,说道:“公子好胆气!”他倒不是赞姬发不怕死,真正赞赏的是他到了此刻竟然还在开玩笑。
轩辕坟神道上一切都与平常不同,哪吒一进牌坊便知此地已设下结界,他在半空,踩着风火轮,面朝姬发,倒退着前行,又遥遥望了望远处的牌坊,他们实际上刚踏入牌坊不过几十步,但在他此时看来,那白玉牌坊已经极遥远,是虚空中一座幻化着无暇白光的门户,触手可得,遥不可及。
他心中暗骂邪门,又忽然好奇以姬发一个凡人的眼光,那牌坊会是什么样呢?如果此时姬发想逃,他能逃到牌坊那边去吗?哪吒此时已视他为兄弟,如果他有危险,哪吒能保他逃脱吗?他忍不住问姬发:“二公子,你要不要回头看看那道门户?”
姬发仰头对他笑,说道:“我自进入这里,心中便仿佛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要回头,因为回头也无用。哪吒兄弟,你若担忧,可以先去外面等我。”
哪吒愣了愣,“哈”地一声大笑,挑高了调门,怒道:“你以为小爷我是在害怕?”
姬发急忙笑着否认:“那倒没有,实不相瞒,我才是真怕得厉害,只怕我若是死在这儿,我爹爹和兄长连我为什么死都不会知道。”
他以如此平静的语气诉说自己的恐惧,哪吒有些惊异,低头看向他,口中哼一声道:“岂止他们不知道,连我在你身边陪着的,不也一样不知道?”
话音甫落,姬发抬头,也向他回望,两人一个在半空,一个在地面,四目相对,忽然一起哈哈大笑。
他们一边聊天,一边脚下不停向前走。姬发面朝前方,哪吒则是在半空中倒退着滑行,这能让他的视线一直注视着姬发背后,因为姬发也在为他观察着背后。他们相识不久,却已能放心将自己的背交给对方。
轩辕坟高大的陵丘就在前方。
远处的牌坊,近处寸草不生的神道,阴霾的天空,不远处荒芜的坟茔,以及神道尽头高大的青铜香炉——说是香炉,更像是个鼎,长方形,长约一丈,宽约六尺,高也大约是一丈,巍巍然矗立在坟前,像座屋子。当年轩辕坟香火鼎盛之时,每逢春秋二祭,人们可怎么向里面投香烛纸钱呢?哪吒忽然心中一沉,那香炉,前一日他来这儿找老狐狸精晦气的时候,可绝没有这么高大。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与前一日不同。神道的砖缝里没有荒草,两旁的翁仲石牲也不是昨日那样缺头少胳膊破烂的样子。事实上,它们看起来很精美,甚至很新……太新了。
姬发忽然停住脚步,“哪吒!”他轻声唤,哪吒立刻催动风火轮到他身边。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姬发问他,不需要问更多,因为哪吒已经听见了,是钟声,浑厚、古朴、沉着,仿佛自天边响起,之后便是人的脚步声,和着钟声,整齐,稳定,踏、踏、踏,不知多少人,却又整齐得仿佛是只有一个人。然而那声音渐渐接近,又仿佛并不统一,像是有主音有和弦的一曲合奏。
哪吒有些担忧,他握住姬发的手,察觉到他手心冰冷,满是冷汗,原来他说自己害怕竟是真的。哪吒无心调侃,只说:“得罪!”一把将他背在背上,踏着风火轮升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