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大了眼睛。

原来我问的这人就好好答，如果是别人问这问题，那还答吗？

然而我刚想这样追问，西行的五人忽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由远及近，踏着霞光和延绵不绝的云朵，在众神的簇拥中，自远方遥遥走来。

西海三太子恢复了少年模样，走在最后，前方是悟能、悟净，再往前是玄奘法师，还有扛着金箍棒的孙悟空。

我不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

“柳。”杨戬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很轻，应该是在提醒我。

我连忙又退了回来，扭头对他一笑：“等他们寒暄完，我过去看看。”

好在距离封佛大典还有一阵才会开始，诸神之间逐渐褪去了许久不见的生分，变得热络起来，我听着越来越热闹的环境音，感觉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不远处，很多神仙围上去祝贺西行师徒取经成功。

“你想凑这个热闹？”杨戬问。

“当然了，”我理所应当道，“这就和生辰一样啊，总想最早祝贺嘛。”

杨戬茫然地看着我，好像不明白这仪式感代表着什么，

我对他笑，摆摆手：“今年生辰还未有人祝贺吧？那我祝你生辰快乐啦！”

“……你去吧，”他有些哭笑不得，“还有，谢谢。”

我的手离开哮天犬，它恋恋不舍地看了过来，我笑着挥挥手，对他们说：“一会儿就回来，等我啊。”

神仙之间，孙悟空这张毛猴子脸格外惹人注意。

很多神仙凑上来想搭两句话，毕竟多年未见，而孙悟空又功德圆满，但面对这种社交场合，他的脸上总带着淡淡的不耐烦，一副并不想多谈的样子，和五百年前没什么区别。

我走上前去，对他一笑，有些忐忑地开口：“大圣，好久不见。”

孙悟空看到我，先是一顿，而后露出带着几分桀骜的笑：“柳仙。”

听到这生疏的称呼，实不相瞒，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柳仙。虽然几百年来所有人都这么喊我，但唯独孙悟空吐出这二字，让我如遭雷击，浑身都不对劲，可以说是难受坏了。

大概是看我脸色有了剧烈变化，孙悟空那边也收了笑，皱起眉，表情变得有些怪，他问我：“柳仙，你还好吗？”

“我……”我迟疑地想，现在的我是好还是不好呢？

不对不对不对。

我说了个开头就说不下去了。

好奇怪。

首先，孙悟空叫我柳仙就很奇怪，难道给了我一棍子，他就忘了我们要一直互相称呼对方姓名的事情了吗？还是说他仍然对车迟国一事耿耿于怀，不肯遵守之前的约定了？

怎么先前挨打的是我，现在错的也像是我？

这个猜想让我不爽起来。

当然了，面对偶像，这些话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

我只好勉强让自己露出微笑，然后尽量得体地说：“没事，大圣，我只是想来恭喜你们取得真经，功德圆满。”

孙悟空点点头，起先是笑，随后看了我的脸片刻，忽然欲言又止。

“大圣？”作为合格的粉丝，我自然会给偶像递个气口，问问他到底怎么了。

他看着我，金色的瞳孔里有几分迟疑，随后像是自言自语那样说：“也许我忘了什么。”

“嗯？忘？你忘了什么？”我不明所以，但孙悟空却不继续说了。

我是个急脾气，平时在天庭都收敛着，今日气急了，格外想问个水落石出。

“大圣，你究竟忘记什么了？”我问。

孙悟空死死闭着嘴，不回答，他摆出那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样子后，周围的神仙也都识趣地散开了，毕竟找温文尔雅的唐僧攀谈更容易些。

我与他周围形成了安静的真空地带，按说应该可以放心谈话了，但他仍不说话。

我刚想继续追问，极乐国度忽然梵音大作，吓了我一跳，那悠扬的钟声倏然而至，一下一下，像是要撞入人心中。

光芒忽然洒下来，原来是封佛大典要开始了。

此时，杨戬走上前喊我回去，我叹了口气，略有些委屈地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他也很迷惑，不明白孙悟空在打什么哑谜。

“算了，”我道，“反正以后时日还长。”

杨戬也点点头，猜道：“大约不是重要的事。”

大典之中，我们所在的这个位置距离如来佛祖非常远，只能遥遥看到五个人一路顺着祥云走入诸天神佛之间，但却不甚真切。

孙悟空走在玄奘身后，我看着那张模模糊糊的猴子脸，内心变得雀跃。

封佛之后，他们就要各归其位当神仙了，从此上天入地、倏忽千里，体会永生不灭的□□与魂魄。而且人界还会造庙供奉，只要香火不绝，他们的日子也会过得很好。

总得来说我非常兴奋，但是这兴奋之中，又隐隐有一丝怅然。这份怅然因何而起，从何而来，我却模糊地抓不到。

随后，在漫天的霞光中，他们五人的封号传入在场每一位的耳朵里。

孙悟空是斗战胜佛。

我突然想，今日的孙悟空成了斗战胜佛，之后必然会受万千香火，那原本的名字呢？齐天大圣呢？还会有人记得吗？

我想起孙悟空那双粲然的眼睛，还有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还知道你叫晏忽。”

我扭头看向杨戬，他同样也看着远方，目光沉沉如水，和他以往并无不同，却又好像蕴含了我读不明白的复杂情绪，不知道在想什么。

“封佛大典之后是什么呢？”我问。

杨戬道：“要回天庭，将名字篆刻到仙石上。”

“嗯？”我看他，“为什么要把名字交上去？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杨戬转而看我，似乎正在思索。

我大惊失色：“你不记得了？”

杨戬沉默了一会儿，皱起眉说：“我好像从不知道。”

真是怪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些我熟悉的朋友们的名字，哪怕是不熟悉的也略知一二，但是他们好像并不记得我的，也不记得其他人的，甚至认为从未听过。

杨戬仍迷惑地看着我，于是我拍拍他的肩膀。

——三界内恐怕只有我一个人敢这么干。

“我俗名叫晏忽，不知你是忘了还是压根不知道，总之，你再记一次吧。”

杨戬看着我，片刻后慎重地说：“我记住了。”

*

封佛大典结束后，众人一同回到天庭，热闹这么快就结束了，实在是有些不舍。

篆名一事，在我印象中并不会特地做成一个盛典，但等到了天庭一看，此事居然由鸿钧道人来主持，据说他已经数千年未露面，连元始天尊都不能说清他师父的行踪。

近期与天庭的联系，好像就是将枯荣镜交给我，但那时我才是个小神仙，对当时情景记得也不清楚，只记得他是个思虑颇多的人，不仅教会我使用规则，还教了我其中的禁忌。

我想，或许唐玄奘师徒四人身份太过特殊，才需要这样的排场。

篆名与封佛大典在我看来并无不同，分别是道家和佛家的两套仪式。

于是我与哮天犬仍站得远远的，杨戬则上前去了。

离着远，大部分事情与我无关，于是我毫无形象可言地坐在云上抚摸哮天犬的狗头，脑子里都是孙悟空那句奇怪的话，他说他忘了，究竟忘了什么呢？

这么想着，我视线远眺，看向那几块即将篆刻上名字的仙石。

只见鸿钧道人施法，微微发亮的字出现在石头之上。

悟空、悟能、悟净，还有敖烈。

写完后，四块石头被术法所托，逐渐升入半空，隐没在天庭无尽的光亮之中。

那代表着什么呢？我想，也许这之后，天庭之中也不会再有这几个名字了，他们会化为故事中的人物，会化为凡间庙宇中的金身，成为符号，成为传说，被人口口相传，被人杜撰。

这么想着，最后一个名字写了上去，唐玄奘。

就在这个时候，那位时刻微笑着的、已得大乘佛法的高僧，原本交付名字的流畅动作忽然停滞了，抬起眼，视线越过诸天神佛，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那目光清澈有力，像是一道光芒，电光石火般地钉入我眼中。

我愣住了，看着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神仙们纷纷发现此刻的不对劲，循着他的目光看过来。

但唐玄奘只看了片刻，须臾一瞬，便收回视线，连唇角的笑容都没动分毫。

随后，他神色如常，将自己的名字交了上去。

无事发生，那个霎那间的对视，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篆石之礼仍在运行，就像是瀑布落下悬崖、百川汇入东海那样自然。

然而我站在原地却动弹不得，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我脑海中不断作响的嗡鸣。

这位天庭刚封的旃檀功德佛、这位金蝉子转世，这位存在即象征着无边佛法的高僧，在我们对视的瞬间，对我说了一句旁人听不到的话。

这句话让我因为成仙而死掉的心肝脾肺肾都运作起来，它们绞在一起，无比痛苦。

唐玄奘说的是：

“救救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