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发生了什么？该对谁说？

这是接下去一整天我脑子里不断回荡的三个问题。

整个天庭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中，据说还要办盛宴，所以暂时没有人察觉到我的失态。

这是好事，让我有了片刻的喘息机会。

我独自坐在还馥宫中，让平日里在宫中做事的小神仙们先去忙那宴会，我则在秋千上发呆，脑子里很乱，千丝万缕，理不出头绪来。

首先，我要知道孙悟空怎么了，是否与他说忘记的那件事有关。

其次，我该怎么救？我一个小小凶星，向来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最后，我真的能救吗？唐玄奘既然会用传音秘法让我听到，说明在场不可以有第二个神佛知道此事。那么这是否就意味着，孙悟空一事与他们都有关？或者说，这件事不可以为其他人所知，因为他们不会站在唐玄奘这边。

想到这个可能，我一颗心又冷又怕，像是沉到了昆仑的雪水里。

不仅是因为需要被营救的是孙悟空，还有就是……杨戬也在不可知的那些人中。

杨戬在，哪吒在，百花在，东桥也在。

我脸色木然，心中已然翻腾不已，那些天庭之中我的朋友们，他们都被排除在事件之外了，难道他们也都是不值得信任的吗？

封佛之后，他们五人只有唐玄奘去了佛之净土，据说光是谈论那些经文就要耗上几百上千年，别说到时人世早已经历无数轮回，我能不能活着等到他出关都是未知的。

所以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含义，我无处去问。

问王母问玉帝不可能，问地藏菩萨也绝无可能。

我抬起头，九重天之上是更广袤的天，是宁静的蓝色。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也不知道最它终会通向那里，我只知道天之上无边无际，找不到一个能听我说话的人。

我不是多么怕孤独的人，在遥远的过去，闭关修炼都是一人才能完成。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在付出那么多代价后，原以为做神仙已经是最完美的结局，是苦心孤诣后得到的丰厚酬劳，可最终迎来的，却是更漫长的孤寂。

既然无人可以倾诉，我决定先去找孙悟空。

要救他，我便要先看看，他究竟怎么了。

*

虽然当了很久齐天大圣的迷妹，但是花果山水帘洞这个地方还是第一次来。

还未靠近，我便看到了漫天的金色霞光。

昔日的齐天大圣成佛了，他的地盘自然也就变成了宝地，从此别说是妖魔鬼怪了，就连蛇虫鼠蚁都很难靠近，这里是永远安宁而洁净的，连时间好像都停止了。

有只小猴崽守在水帘洞前，见到我从天而降，他跳过来，好奇地问：“是你谁？”

“我是斗战胜佛在天庭的朋友，”我蹲下，笑眯眯地说，“他在吗？”

小猴崽点点头：“在的，自从被封佛，大王每天都在，他再也不用出门啦。”

我也笑：“真是太好啦，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小猴崽很热心，不过须臾，我便获得了进入的许可。

再见孙悟空，他的确与之前不同了。

褪去了非人非妖的尖锐气质，他开始变得沉静。

就像是在寺庙中水色漆黑的深潭，投入石子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柳仙，”见到我来，孙悟空略微惊讶了一瞬，“你怎么来了，天庭有事宣我？”

他神色如常，并没有那日车迟国遇见时的熟稔，更没有我们爆发矛盾之后的怨怼。就像是只有过一两面之缘的、堪堪称作认识的关系，与天庭中其他人毫无区别。

“斗战胜佛，”我喊他尊名，颔首道，“不是天庭中事，是我恰好游历到此地，忽然想来看看。”

孙悟空听后，让他的猴子猴孙们准备些山泉水果，用于招待我。

“封佛大典之后，净坛使者与金身罗汉去哪里了？”坐下闲谈，我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孙悟空道：“他们一人回天庭，另一人去了佛国。”

提到这些师兄弟的时候，他的态度也很自然，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想，他最为奇怪的，便是忘记车迟国与我交锋的那件事了。

想到这里，我点了下头，改变了话题：“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事。”

“什么事？”孙悟空问。

我笑了笑，说道：“那日在车迟国，是我无礼在先，所幸斗战胜佛及时点拨才没有铸下大错。王母前几日也询问我此事，我都如实说了。何况我的伤与您没有分毫关系，倘若他日天庭中有人问起，您可以不必作答。”

说完这句话，孙悟空那张如水般沉稳的面孔忽然产生了些许纹波。

应该是茫然和慌张吧，我想。

虽然只有须臾，他又恢复了那副成佛之后的稳重自持，但却被我捕捉到了。

“好。”孙悟空看着我，最终点头。

好什么好，你真的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为了更大的破绽，我不介意将这件事说的更离谱些。

“这几日，或许会有天庭中人来问，到那时，只需要按照我们当天的约定说即可。”

我这样补充了一句，引来了孙悟空表情上更多的破绽，就像是冰面上第一条裂缝出现后，再施加一些力道，裂缝会瞬间扩大，朝着四面八方，如蛛网一般扩散而去。

这冰，离碎也就不远了。

我故意假装没注意到他的惊慌，起身在水帘洞中走了走，像是在随意四处看。

“好，”随后，孙悟空的声音响起，“既然答应了柳仙，我一定会做到。”

我听后回身一笑：“多谢啦。”

什么一定会做到，你答应喊我晏忽，却没做到。

眼下孙悟空种种奇怪的表现，让我心生怀疑，按照以往的他，是不会记不住与他人的约定的。

更何况在这约定中，我假话真话说了一箩筐，他却完全没挑刺，全都顺着承了下来，显得更怪。

倘若这是成佛的副作用，可是在封佛大典当日，孙悟空就已经开始变得奇怪了。

究竟是为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脑子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念头，随后我平摊手掌，枯荣镜出现。

见到此景，孙悟空问：“这是何物？”

我再一次对他解释：“此乃枯荣镜，我的法器。”

我边说着枯荣镜的来历，吸引着孙悟空的注意力，边动作很轻地调转镜身，对着那褪去玄麟金甲，改为身披金红袈裟的斗战胜佛，轻轻一照。

——令我没想到的是，镜子中显示的，并非是昔日那个齐天大圣，而是六耳猕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心头巨震，盯着那只有我能看到的镜中影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他的种种反应，他的疑惑、慌张、发问，都串在了一起，为什么他会作此反应，为什么他完全不记得与我的约定……还能为什么，他就不是孙悟空！

孙悟空与我枯荣镜打过一架，不认识它，怎么可能？

我听过西行师徒经历的六耳猕猴这一劫，当时无人能分辨出孙悟空与六耳的区别，甚至闹到了地藏菩萨那里，然而普度众生，受万千香火的地藏却没回答，谛听更是不敢答。

最终由如来佛祖验辨真伪，他们方能闯过此关。

在他人转述中，这一劫略显平淡，不如三打白骨精，不如女儿国，不如平顶山，甚至比不上与那三位大仙斗法。

但却没想到，这才是孙悟空真正的劫难。

可是害他的人是谁呢？是观音？是地藏王？还是如来佛？

或许每个人都有份，每个人都参与了。

我不知道他们因何如此，只知道这些人，每一个都是不能得罪的，他们法力无边，随便是谁都能捏死我。

想拎着我这面镜子上天庭要个说法，怕不是最后只能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我的手轻微颤抖，压抑着心头翻涌的恐惧和愤怒，将镜面调转，照向其他地方。

那猴子——或者说，六耳，见状不明所以，问我：“为什么忽然将它拿出来？”

“这是我此行的第二个目的，”我拼了命露出完美的笑容，不让对方看出我丝毫的情绪变化，“小仙司灾祸，取得真经后，水帘洞将会变为洞天福地，周遭是不可以有灾厄的，此镜则可让灾厄现形，方便我处理。”

六耳一点头：“原来如此，那么周围可有灾厄？”

当然有了，最大的灾厄就是你。

不对，我转念一想，垂下眼睛，这是万万不可泄露的天机，却偏偏叫我知道了。那么今日之后，最大的灾厄应该就是我了。

“没有，”我声音温柔，甚至有些失真，“这里有您气运保护的原因，非常安全。”

六耳笑道：“既然如此，多谢你了。”

我也笑：“您客气了。”

又寒暄了一会儿，六耳恢复了原本成佛后的淡然沉静。

我拜别他，转身离开了水帘洞。

在外面，那个可爱的小猴崽还在站岗，见我出来，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来。

我忍不住伸出手，在他毛绒绒的头顶上摸了摸。

那冒牌货六耳对你好吗？我忽然很想问，有没有大圣好？若是没有，你们为什么认不出他是假的？若是有……那是不可能的。

毕竟天上地下，只有一个齐天大圣，旁人别想企及。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

小猴崽忽然说：“你怎么了？开心些。”他蹦了蹦，“就像我，每天都很开心。”

我点头：“你们看起来都是这样。”

小猴崽点点头：“是呀，大王回来了嘛。”

回来了，但回来的却不是那一个。

我没办法将事情告诉任何人，只能看他片刻，最后笑道：“你们会一直这么开心的。”

小猴崽点点头，亲昵地蹭了蹭我的手心。

离开花果山时，我下定了决心，哪怕没有齐天大圣的本事，哪怕没办法闹得天翻地覆。

哪怕粉身碎骨——

我也要把他们的大王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灵感来自于有一次和朋友聊到“成佛的是六耳猕猴”设定，然后发现好像能和封神演义串起来，所以才激情动笔

当然了齐天大圣是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大家可以放心，结局也肯定是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