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了这么多年神仙了，还没听过这样的笑话。

太白看我神色僵硬，定定地看着他，大约也意识到了这句话有多么离谱，便有些尴尬地从瓜果盘中掏出几粒葡萄干，扔进口中，岔开话题：“不管二郎真君如何想的，总之，这事算是过去了。”

我想了想，往榻上一躺，垂头丧气：“能过去那再好不过了。”

太白金星掐算一番，凑上来：“看时间，西行那四人应该到天竺了。”

我听后猛地直起身：“什么？他们取得真经了？”

“大概还有十日，他们要来天庭了。”

我思索片刻，按照天庭这十日来算，那人间应该还有一阵，我甚至还可以溜下凡间去过个乞巧节。

这样一想，我神清气爽，身上的伤仿佛全好利索了。

两天后，我的禁足令终于被取消了，王母看我在房间里被憋了个半死，大发慈悲让我陪着东桥一起下凡准备乞巧节并下凡。

东桥嘛，就是织女，丈夫在人间，每年只能见一次。

不过看她还蛮开心的。

“当然开心啦，”东桥一边和百花仙子预定着将在乞巧节那天开放的花朵，一边笑眯眯地说，“如果你把孩子托付给丈夫，自己专心工作生活，一年见一面，你也会很开心的。”

我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柳还是个小孩，你别吓唬她了，”百花举起扇子，弯着眼睛笑，“该让她去乞巧节看看人间男女怎么相爱，省得她满心都是那个孙猴子。”

我这个活了数千年的小孩做了个奇丑无比的鬼脸，转过身不接茬。

东桥与孙悟空并不认识，大闹天宫那阵她刚好在凡间恋爱，于是好奇地问：“你到底喜欢那猴子什么呀？五百年了，还念念不忘呢。”

我盘膝坐在花海中，慢悠悠地说：“如果你见过五百年前他的样子，你也会念念不忘的。”

东桥听后扔了花，坐到我旁边来，拽拽我的衣袖：“快讲讲嘛。”

我思索片刻，清清嗓：“那好吧。”

孙悟空闹天宫那日，我恰好从人间返回天庭，当时整个天上早就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万千的天兵都对这个闯入者束手无策。

而我也是运气不好，一回家就撞上了刚从丹炉里冲出来的、火还没灭的、已经练成了火眼金睛的齐天大圣。

那猴子当时毛都焦了，浑身漆黑，破碎的衣服黏连在身上，只剩一双眼睛，金璨燎烈，犹如明光。而且那狼狈只是一瞬，下一刻他便身披玄麟金甲，顶上翎羽迎风，手握如意金箍棒，身后一面旗帜倏然招展开来。

上面四个字：齐天大圣。

我被吓得不敢动。

他当时也有些杀红了眼，拎着金箍棒向我走来。

我非常没有骨气，道：“出门右转，再上一重天，你就能见到玉帝了。”

百花忍不住感慨：“好啊，原来是你把大圣引到这儿来的。”

“他听完还对我道谢呢！”我据理力争，“冤有头债有主，没找我的麻烦足够证明孙悟空是好人了吧？”

东桥笑道：“是是是，是好猴。”

“然后呢？”百花问，“你这么狗腿，他没说什么？”

我兴奋道：“他向我道谢了！还点头了！”

东桥扶额道：“阿柳没救了。”

我们仨正吹水，忽然有人到了，我抬眼一看，居然是杨戬。

这几天见他的频率有点高，我本下意识退后了小半步，但想到是他把我从车迟国一路带回天庭，还在路上为我治伤，甚至那之后还送了伤药来，就又觉得做神仙不能这么没良心。

于是我表情尴尬地看着他，挤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杨戬对另外两位仙子点头示意，随后问我：“在忙？”

“呃，倒是不忙，我有什么忙的？”他忽然用起了我们是熟人的语气，我一头雾水，下意识问，“真君找我有事？”

杨戬没回答，反而是看向东桥她们。

百花反应奇快，连忙说：“哎呀，你们聊，我和织女去那边的花田看看。”

说罢，她挽起东桥的手，二人不等我的反应就走开了。

我：“……”

杨戬倒是神色如常，他今日换了身铠甲，冷肃杀伐之气弱了很多。

我问他：“什么事？”

杨戬：“王母说乞巧节你要下凡。”

“嗯，我求了好久才给我准的假，”我道，“正好去看看人间的热闹。”

杨戬：“那我可否一起？”

我的脑子僵了片刻，一时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戬？约我？去人间过乞巧节？

我傻子一样半张着嘴，呆在原地不知作何回答。

见我不说话，杨戬轻咳一声，解释道：“我想下界看看。”

“真君你……”总不说话也不合适，我问他，“你是要去办什么事吗？”

他见我一脸震撼，只好道：“那日在你还馥宫，是我说话太过分。”

我：“啊？所以，所以？”

杨戬：“嗯。”

他没明说，但我却听懂了这哑谜，原来他是觉得对不住我啊。

我立刻就释然了，杨戬救我一命这么大的事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呢，反而先承了他的歉意，这怎么合适？虽然我这人一向缺德，但也不能如此没皮没脸。

这样一想，我连忙答应了：“那我向织女她们说一声，我们一起走。”

然后又补充道：“还有，在车迟国救我，也多谢你了。”

*

杨戬向来话少，下凡这一路如果不是我一直絮絮叨叨，恐怕就要冷场了。

我们所去地区的乞巧节恰逢迎神，有无数年轻女子会用五彩绳编些精巧的小玩意儿，然后焚烧它们，在天空下跪拜诵经，迎来神仙。

我和杨戬就是这时候到人间的。

不过我们很谨慎，穿着寻常人的衣服，并没造出什么天神下凡的动静来。

城中到处栽种着盛放的花朵，都是百花她们精心挑选的，混着湿热的晚风，香气氤氲在秋夜。人流熙攘，全城的人都出来过节了，推着我与杨戬慢慢地前行。

身边是散发着暖色光的花灯，我很少见到这么鲜活的人间，来时同行的通常只有灾祸，见多了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凡人，而他们笑着生活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是什么？”我举着集市摊位上一个彩色的编绳问。

摊贩是位中年汉子，听后打趣道：“姑娘一定不是本地人吧？这是本地乞巧节的习俗，女子只要将这彩绳编入发中，便能求得好姻缘。”

“求？向谁求？”我好奇地问，月老难道还管这事？

汉子道：“那自然是牛郎织女这对爱侣了，传说女子用此法求姻缘，便能嫁二郎真君那样的才俊呢！”

我：“哈哈哈哈哈！”

杨戬脸上冰封般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纹。

“原来这么玄妙啊，”我笑着将编绳递回，口中胡乱说着，“那我便祝本地姑娘都能嫁个好人了。”

“怎么？姑娘不买？那可不行，”汉子豪爽地抓起编绳，往我手中一塞，不顾我的推拒，“那这条就送你了吧，来者皆是客，希望姑娘能早日收获如意郎君。”

“这怎么好意思？”我哭笑不得地拿着代表了可以嫁二郎神的五彩绳，扭头看去，哪有我这样的神仙，下界玩一趟，还要在凡间又吃又拿的？

杨戬轻咳一声，掏了钱：“我们买一条。”

汉子看看他又看看我，暧昧地挤眉弄眼道：“看，很灵吧？”

我无视他的暗示：“你们人——你们家乡，大家都很喜欢杨戬吗？”

“那是当然了！”汉子自豪道，“别处不知为何都不供奉二郎真君，普天之下也就我们这块地方的真君庙香火最旺，而且我们也得到了真君的庇佑，年年风调雨顺、收成大好，其他人真是没见识！”

我点头：“确实，其他人都瞎了。”

听我这样说，杨戬看过来，表情和以往不一样，没有冷眼旁观，也没有皱眉不耐烦，而是笑了，虽然这笑仍然不太明显。

“来，姑娘，”汉子道，“让我家这婆娘给你编在发上。”

我连忙道：“不用了吧，我自己也会啊。”

汉子的妻子就在一旁，听后笑道：“姑娘的头发这么美，却只随意扎起来，实在是不合今天这节日啊。”

说完便自顾自地走上前，接过了彩绳。

我没和这么热情的凡人打过交道，被迫坐下，抬头向杨戬求救。

他却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完全没有劝阻的意思：“不急，时间还早。”

看样子是打算把我这热闹看到底了。

既然他没意见，我便任由那妇人花了一炷香的时间为我编好了头发，倒是真的漂亮，我对着铜镜照了照，和我往日模样确实不同，还挺温婉又俏皮。

于是我们道了谢，又从他们夫妻的摊位上买了一支乞巧节的花灯，随着人群向祈福地去。

“花灯是许愿用的，”我甩甩灯上的流苏，“可我是神仙，我该向谁许愿？”

杨戬在我身侧走着，他比此地人高出不少，长身玉立，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原本似乎正在出神，听到我说话，回答道：“不如向我许愿？”

我：“你？”

我摸摸下巴道：“那你能保佑西行取经四人平安归来吗？”

他听后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我还没来得及问，杨戬就点了头：“可以。”

本来好奇他为什么这幅态度，但是我向来不多事，前几日与太白金星沟通过后也没了刨根问底的心思，生怕一句话说不对，为孙悟空招来祸患。

于是我们二人重回沉默，朝着水边走去。

没多远，一个买花姑娘出现在河边，正兜售着她怀中各色的花朵。

没想到我和杨戬还没靠近，那姑娘忽然瞪大了眼睛，随后转身就跑！

大晚上的我眼神不太好，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姑娘身上原来妖气缭绕，影子投在墙上，明晃晃一条竖长毛绒的大尾巴！

妖怪混进人群一般没什么好事，我和杨戬对视一眼，念诀追了上去。

好在现在过节人多，没什么人注意到我们，而那小妖怪道行也不深，发觉被追后惊慌失措，刚出城就被吓得现了原形，当场怂得不敢再跑，只敢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吱吱叫着，人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慢吞吞地走上去，盯着它看。

“这是个什么？”我问，“长得好奇怪。”

杨戬面无表情地答：“九节狼，又名金狗。”

小妖怪毛绒绒的两只爪子抱头，做投降状：“大仙饶命，不要收了我啊！”

我：“我又不是钟馗，收你干什么？给我功德吗？”

“那——那，”小妖怪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见我们二人表情严肃，身旁的杨戬还显然一副武神模样，它皱起脸问，“那大仙你们要直接杀了我吗？”

我被这啰嗦的妖怪气笑了：“当然不了。”

杨戬：“我们只需知道，你为何混迹人群？”

他面沉如水，额上一只天眼，三界之中无人不知二郎神是谁，小妖怪一见更是慌张，连忙把自己的事情全盘托出了。

原来它是专门卖假花骗钱的，虽然自小生在山里，但是因为和父母居住的地方离城镇很近，所以吃穿住行，几乎都和人类没有区别。

后来山林挪作他用，妖怪们没了赖以生存的根本，只好来人界找营生。

“我叫小红，”妖怪结巴道，“大大大大仙，你们要惩罚我了吗？”

那些花束乃是小红妖力所化，撑不了多久，放在水中一会儿就会散了，不过若是拿来祈福，常人一般放下就走，也就看不到它消失的那一幕。

更何况这些花并不是寻常品类，人们买个新鲜好看，好像也算有价值。

我算来算去，最终道：“那你走吧，反正也不算骗人。”

小红一怔：“真的吗？可是可是，可是我卖给那些祈福的人假花……”

杨戬道：“心诚则灵。”

我也道：“没错，只要心诚，就是功德，有了功德，神仙就有能力帮忙啦。”

小妖怪听后高兴极了，语无伦次地道谢，看起来感动又感激，它伏在地上拜了两拜，随后叼起钱袋，扭头跑进了山林里。

我美滋滋地说：“这算功德一件吧？”

杨戬问：“什么？”

“保护野生动物啊，”我道，“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佑孙悟空顺利取经回来。”

这下杨戬不说话了，我看过去，只见他薄唇紧抿，神色不悦。

“开玩笑的，”我见他这幅样子，大笑出声，“还是先保佑你吧。”

杨戬问我：“保佑我什么？”

“嗯——”我想了想，将一朵由法力维持着的花塞入他手中，“保佑你香火旺盛，功德圆满，人间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你的信徒！”

我话音未落，焰火忽然升起。

杨戬对我笑了笑，然后说了句什么。

前一句我没听清，只听得后一句。

“西行四人，应该已经到天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