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见我脸色不好,问道:“姐姐,这不是二郎真君吗,上次你们还一起过节呢。”
确实是,但此一时彼一时,今日不同以往。
如无意外,我们应该不会再在一起过节了。
不过倒也不能这么说,如果我因此触犯天条被打得灰飞烟灭,那每年清明他若是能想起我,我们大概是可以一起共度佳节的。
“我得走了,”我说,“二郎真君马上就会到。”
小红吓了一跳:“你们吵架了吗?”
“没吵,”我回,“不过若是他来,我们可能比吵架还严重。”
救孙悟空这件事十万火急,但如果为此我真的要和杨戬动手,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些不忍,或许是那一日我去找地藏菩萨时他对我留情,让我还是念了几分他的好吧。
“为什么真君马上就到?”小红简直是个好奇宝宝,或者是个实体版的十万个为什么。
我边快步向外走边解释:“因为我们在他的庙里,天庭中人若是在人间建了庙宇,是能准确感应到的,再呆下去,他恐怕就要定位到我了。”
小红问题很多:“原来是可以听到的吗?那为什么那么多人拜佛发愿,最终却没能实现?”
“第一是因为庙宇众多,哪怕是大罗神仙也来不及一一回应。第二是香火不够,神仙们认为信徒心不够诚,所以才……”我说了一半,忽然回身去看那塑神像。
那是杨戬的法相,与天庭中的武将装束不同,民间的法相结合了他尚未封神前的模样,加上口口相传的故事,于是此刻我看到的杨戬身着翩然道袍,一头暗红发黑的长发,一边手握三尖两刃枪,另一只手正摘下青面獠牙的傩面,脸自面具后朝着大殿之外微微侧过来,眼神俯瞰凡间,带着一点疏离和悲悯。
他额头上的天眼没有睁开,仍是红痕模样,但却刷上了一点金色,灿烂夺目,像是可以洞悉一切。
我盯着那神像看了片刻,最终一扭头大步向外走去。
结果走了没两步,自阵法的浓雾中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我攥着枯荣镜,心道不好。
杨戬已经到了!
小红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虽然修炼了几十年,但心智和孩子也没差多少,见到杨戬便觉得是救命恩人,比我先一步挥挥手,满是喜悦地说:“真君,我们在这里!”
我缓缓看她,恨不得揪着那条大尾巴把她抡圆了扔出去。
天地间那么多庙宇,像老君庙、土地庙、城隍庙这种遍布大江南北的,神佛早已不会轻易回应。
但杨戬不同,供奉他的人少,庙宇之中发生了什么他能轻易感知。再者就是,向他发愿者,只要不违常理律法、不犯人伦道德,他几乎都会帮忙实现。
与小红点点头,杨戬看向我,问道:“柳,为什么私自下凡?”
我下意识说:“这怎么算私自?我的工作就是这样,看到了灾厄就要来处理。”
“就算在天庭呆上十日,这片灾厄也不会到危急的程度,”杨戬淡淡道,“你下凡有别的理由,对吗?”
“那你是来抓我回去吗?”我盯着他问。
杨戬摇摇头:“不是抓,是请。”
我听后冷笑了一声,说得倒是好听,有什么区别?
“柳,现在回去还不算晚。”
见我抵触情绪这么明显,杨戬向前一步,语气仍然很淡,淡到几乎有些柔和了,他平日里执法时大概不会这样,但我却没感觉到任何优待。
我看着他,忽然很想把一切都说清楚。
我想要问他,你到底知道多少?孙悟空被害这件事到底有没有你的参与?你知道吗?如果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但理智还是拽住了我。
晏忽,我心底一个声音说,眼前的是二郎真君,是天庭的守护神,他有那么多的官职,但却不是你的朋友,他跟你关系不大,更没道理和你说实话。
这个声音让我彻底清醒过来,我看着他那双深邃又清澈的眼睛,最终叹了口气。
“我回去的话,小红不会有事吧?”我问。
杨戬摇头:“我会安排人把她送回家。”
我点点头:“我随你回天庭,小红,你将这里的阵法撤了。”
“哦,好,”她恋恋不舍地问,“那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们呢?”
“看缘分吧,”我说,“如果有缘的话,很快就见了。”
也许是我语气太低落,像是意有所指,杨戬几乎不可见地眉头微皱,随后转过身,先离开了。
回天庭那一路我们上次也走过,是乞巧节。
当时气氛很好,我和杨戬东拉西扯,聊了很多平日里不会说到的事,什么三月的杏花、人间冬日的初雪,那些繁琐的工作,还有背后抱团站队的散仙们。
这次我们没人说话,身边更是跟着脸色不善的四大天王,他们被我戏耍,心情差得很,却不敢说什么,毕竟我的上司是王母,按理来说比他们高了两三级。
这么一想,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
森严的层级,严密的制度,还有那些讳莫如深的秘密。
整个天庭看似明亮温暖,实则犹如一口水色漆黑的深潭,冰冷而不见底。
回去之后,等着我的竟然是一场审讯,就在九重天的凌霄殿。
说起审讯或许没有那么严重,但场面气氛也绝对不友好。玉帝、王母身居高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杨戬、哪吒作为护法右侧,防止有意外发生。
除此之外,还有太上老君、太白金星等人作为见证者。
可以说天庭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一起审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镶边神仙。
“柳,”王母盯着我,一双金瞳光华流转,“你下凡干什么去了?”
我可以有很多说辞,但片刻后还是说了实话:“去花果山了。”
我这句话一说,场上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王母的脸色此刻大概是比我还要差了,这是一种混合着意外和恼怒的复杂神情,或许还要加上一些惊惧。
害怕是正常的,我想,玉帝和王母一定很怕我发现花果山水帘洞的主人是六耳猕猴吧。
“你去那里做什么?”王母虽然面上很快冷静下来,可这是她愤怒时强压下来的模样,我太熟悉了,如果我说出什么“我知道了一切”这样的话,她会立刻处理掉我,关起来,或者是打下凡,周围人都是她的帮手。
“去见斗战胜佛,”我说,并且不介意让他们更紧张一些,“我们有些私事要说。”
“他们已经参与过封佛大典,修成正果,不会再被凡尘俗事所纠缠,你这样做是有违天理,打扰他们清修!”玉帝忽然开口,语气比王母更加严厉,甚至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我盯着这位天庭的最高领导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他其实是个面目模糊的人。
这几百年间,我几乎从未与玉帝共事过,作为同事相处来说,我对他的了解更多则是通过人间的传说。
然而在传说中,他也只是如同符号一般的角色,没有喜怒哀乐,没有起承转合,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威严,还有发号施令时的傲慢。
比起与我关系好的那些神仙来说,玉皇大帝虽然高不可攀,却像是一台永远运转的机器。
这个时候应该生气了,他就会生气。
那个时候需要当一个蠢货,那他一定会犯点什么傻,然后让王母来纠正。
意识到这一点,我觉得更恐怖了,这天庭到底是什么地方?
和我共事的这些神仙,他们曾经都是人,成仙之后呢?他们成了什么?
不,或者说,我们成了什么?
谁说永生不是一种永恒的死亡,我想,也许整个天庭才是最大的停尸间,停着我们这些不老不死的怪物。
……停,打住。
我强迫自己的思绪停下来,不要再发散了。
就在我脸色极差,看着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当口,杨戬忽然说。
“她看起来有些累,今日不如别再问了。”
玉帝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二郎真君,你这是要包庇柳仙吗?”
杨戬面无表情道:“她伤势未愈,不宜受审。”
纵然这样说了,玉帝还是不依不饶:“但她今日必须说明白,为何要去找斗战胜佛!”
“我去找他,就是为了这伤,”正当所有人都看向我,等着回答时,我忽然抬起头,看向最高位的那两个人,视线在他们身上扫了个来回,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当初在车迟国,我和斗战胜佛起了争执,我身上的重伤,就是他造成的。”
此言一出,场上所有人都惊讶不已。
不知道原委的,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知道原委的,没想到我居然说了实情。
“你、你这伤是那猴……是斗战胜佛打的?!”王母腾地站起身,“你怎么先前不与我说?”
我道:“我不说,是怕他被天庭怪罪。”
玉帝脸上也是一片混乱:“那为什么又去找他?”
“我怕有人问起这件事,所以想和他串通一下说辞,”我故意将对六耳的试探合理化,免得他们发现我的话前后对不上,“和他说过之后,我因为养伤,不清楚车迟国后他们所历经的劫难,所以就去城隍庙找了值日星君,想看看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再然后四大天王就来了,阻止我工作,这才有了冲突。”
说完这番话,我恨不得给自己鼓掌。
真是逻辑圆满前后严丝合缝,哪怕六耳猕猴当堂对峙也全无疏漏。
我看玉帝和王母还能怎么说!
果不其然,原本打算问责的两人,在我这前病号清晰的条理之下,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王母想了想,对我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既然你之前想替斗战胜佛隐瞒,那么此次应该是不打算将这件事翻旧账的,对吧?”
我点点头。
看得出,她和玉帝都松了口气,旁边的人也差不多,除了杨戬。
他的表情依然是绷紧的,看着我,像是在等我说出更多的话。
但不好意思,我不会说了。
“既然如此,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现下他们被封佛,也算是有了新的未来,那之前的事,我们便既往不咎了。”玉帝见我这么说,立刻开始做皆大欢喜的总结陈词。
我看着他,在心底冷冷一笑。
有未来的是六耳猕猴,那真正的齐天大圣呢,孙悟空呢,他的未来又在哪里?
“你这段时日又是养伤,又是工作,实在是辛苦,”王母的神色同样和缓下来,“恰好有异域菩萨到佛国讲经,天庭这边按理说也要派人过去,此事比较清闲,不如你去吧。”
我原本想着,等到这件事结束,我继续去找女娲庙的。
但王母这番话,忽然让我心思动了动。
那可是西天佛国,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比起虚无缥缈地向寺庙发愿,或许直接找个菩萨问问更靠谱。
想到这里,我立刻点头:“一定不负使命。”
一抬眼,杨戬正看着我,与其他人轻松起来的神色不同,他看我时仍然冷肃,眼中还有一丝……担忧。
随即,我向他毫无顾忌地灿烂一笑,如同对每个神仙那样。
他们在我眼中不再有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