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戏结束,庭仰闭了闭眼,将自己从宋子慕的情绪中剥离出来。
这场戏最难的其实是“宫人说话”时那一大段台词空白期,你只能靠表情和肢体语言反馈此时的心情以及剧情进展。
演戏主要分为走心和技巧两种,庭仰非科班出身,是很典型的走心式演技。
入戏深,也容易入戏太深。
庭仰出道这么久,自从红了以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参加过试镜了。
不过他不觉得这样掉格调,反而还挺喜欢的。
……至少剧组里不会进一群牛鬼蛇神群魔乱舞。
说实话,他现在在圈里的地位有些不尴不尬的。
说准一线吧,他演过不少热剧,讨论度也很高,每次有钓鱼帖骂他都是流量密码。
说一线吧,好像又差了点意思,也没有爆到路人皆知的剧。
从观众的全世界路过。
顽强微笑。
表演结束,庭仰心中忐忑。
虽然他觉得自己表现良好,但最后拍板的还是导演。
庭仰看着导演席的方向,祁知序的表情看不出想法,但张霖满意的表情还挺好解读的。
说是满意,其实已经谦虚了。
在张霖心里,这场选角已经毫无悬念了。
但他这次是给祁知序当副导,自然不能越庖代俎替祁知序拍案定下演员。
张霖习惯性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以前他听说过庭仰,最常见的是看到一群小姑娘在微博上疯狂吹他们哥哥的颜。
再加上庭仰这人戏运着实不佳,没接到过特别出彩的本子,导致他还以为这人就是个流量演员。
没想到是一块他没注意到的璞玉。
只要和庭仰一同沉浸在了戏里,哪怕对方没扮装也能轻松把人的情绪带进去。
眼神里的灵气更是难得,一看就是天生吃演员这碗饭的。
众人思索间,终于听见祁知序开了口。
“你怎么理解权臣时期的宋子慕?”
庭仰不意外祁知序这个问题,略一沉吟后回答。
“林远山带毒酒这件事导致宋子慕未来谋划发生巨变,此前他应该是打算稳打稳进,游离在泥潭边寻找契机。这件事之后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退路,所以才能决绝投身庙堂,用自毁的方式为乱世找一个生机。”
祁知序“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庭仰在说接下来的话之前,有过短暂的犹豫。
接下来的话对宋子慕性格挖得太深,他没拿全剧本,保险起见不应该说的。
不过瞻前顾后也不是他的性格。
“宋子慕是少年天才,少时所求所爱无往不利,他习惯于得到爱,所以后期如履薄冰的时候,他仍然是怀念年少时那段时光的。这也是林远山的那坛毒酒会对他产生那么大影响的原因。”
“可是家中巨变,血海深仇的对象是九五之尊,只凭一把剑根本无法撼动对方分毫,更别说他还有心改变这个乱世。宋子慕沉下劈昼剑,并不是就此放弃了对剑术的热爱,而是怕劈昼的存在会让他想起曾经自由的时光,让他心生动摇无法独自走在被众人误解的这条路上。”
毕竟他曾经是得到过那么多偏爱的小少爷,一夕之间云诡波谲,他还来不及珍藏回忆就要顶着诋毁独自前行。
“所以你认为经历过毒酒这件事之后,宋子慕会彻底对过去失望吗?”
庭仰摇摇头。
“被众人误解是他刚走上这条路就想到的结局,他难过只是因为没想到林远山会借用曾经的情谊来欺骗他。”
接下来的话也许会与祁知序写下的剧本大相径庭,但庭仰还是说了。
“哪怕是这件事之后,宋子慕心中依旧是当初那个恣意张扬的天才少年。他的锐气不减分毫,只是随着这些变故的接踵而来,将那些少年意气积淀在了心里。”
庭仰想起剧本中的一幕幕,为少年遭遇心惊的同时又有些理解。
“他不服输,也不认命。他受奸人所害不再是风光无限的小少爷,但他不要变成那些心狠手辣之辈。他看似已经掉入泥潭肮脏不堪,实际上没有人能在他的白衣上留下任何污点。”
庭仰说完这么多,沉默了一下,补完了最后一句。
“后来那么多人恨他,只是因为曾经的宋子慕是那么好,好到他们无法接受一点落差。他们接受不了宋子慕在亲人冤死的情况下苟活于世,接受不了宋子慕玩弄那些阴谋诡计……哪怕那些诡计并没有伤害到他们半分。”
那个时代就是那样,既然他们对那个白衣剑客付出了热爱,那他就只能一直干干净净,任何与他们设想不同的改变都应该遭到千万人的唾弃。
某种意义上,其实和现在的娱乐圈差不多。
“你的理解很不同。”
祁知序没有说这番言论是对还是错。
“在你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宋子慕经历了这么多误解后会变得漠视感情或者心生迷茫怨恨。”
庭仰还在猜测祁知序这番话的用意,却听他再次开口,声音很轻松。
“我想他们都被宋子慕沉剑这件事迷惑了想法,你进组之后如果有什么不确定的地方,欢迎随时来和我讨论。当然,我不保证我一定比你更了解宋子慕。”
庭仰猛得松了一口气,弯起唇角,一副很开心的模样。
他决定等会打把副本庆祝一下。
……得邀请沈瑭迟一起,不然他怕挨骂。
祁知序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庭仰面前。
试戏结束,工作人员把试镜记录仪关掉。
不用避嫌了,祁知序又恢复了那副容易让人亲近的样子。
“你要回家吗?正好顺路,不如一起?”
庭仰有些发愣。
“啊?”
祁知序闷声笑了出来,“不好意思,上次见面我可能忘记和你说了,我三年前就搬进了薄景云湾的1402号,很早之前我就听说你是我邻居了,但一直没找到机会见面。”
庭仰觉得信息量有点大。
“那你上次……”
祁知序说:“我上次的话也是真心的。”
若是换了一个人,巧合成这样很难不让人生疑。
但祁知序嘛……
庭仰放平心态。
他再工作几十年,估计也就能存个对方家里资产的零头。
祁知序没理由,也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关于祁知序的邀请,庭仰本想拒绝。
但转念一想,反正也是邻居,日后进组了也少不了朝夕相处,现在先熟悉熟悉也挺好。
于是他对祁知序回了一个干净清朗的笑容。
“麻烦你了。”
笑容纯粹开朗,就是显得有点傻,但很甜。
祁知序顿了一下,回头看向了张霖的方向。
齐穆第一场戏时扮演林远山出现失误,张霖正在训斥他。
张霖拍了拍纸质剧本,苦口婆心。
“你对手试戏这么多场,实在不应该出现那种失误。如果对方因为你的失误受到了影响怎么办……”
祁知序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没事,让齐穆走吧。”
张霖不解:“你今天转性了?以前的遇到这种事,就你说得最狠。”
祁知序想起了刚刚庭仰对他露出的笑容,捂住了脸。
“……情有可原。”
笑这么甜,这换谁,谁都顶不住啊。
庭仰置身局外一样看着这两人,只觉得剧组氛围真不错。
“走吧。”
这话是祁知序对庭仰说的。
庭仰礼貌地和张霖告别,跟在祁知序边上走了两步。
突然,身后响起了张霖如梦初醒般的声音。
“不是,感情你俩早认识了啊!祁知序你真不够意思,也不知道早点领着人来,还省一笔场地费。”
倒是没人会怀疑祁知序夹带私货走后门,毕竟庭仰刚刚的表现他们也看见了,说是惊为天人也不为过。
闻言,庭仰仰头望天,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说起来都是因为他,毕竟祁知序很早就给他发出邀请了。
祁知序也不拆穿他,掩住眼底的笑意。
“好事尽从难处得。”
庭仰在一旁疯狂点头,生怕给张霖留下不好的印象。
张霖哈哈一笑:“反正选上就好,小庭可是块璞玉啊,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庭仰不太好意思地说了句“谢谢张副导。”
祁知序帮庭仰抓顺了略显凌乱的头发,半开玩笑道:“走吧,璞玉。”
*
停车场里很安静,两人的脚步声尤为清晰。
庭仰走在祁知序边上,还在想祁知序刚刚那句话,等对方按开了车锁才回过神。
坐上车的时候,庭仰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刚和祁知序初见的时候。
那时他只觉得他们萍水相逢,未曾想过未来的今天真的会有命运交叉。
想到这,庭仰略带克制地骄矜问道:“江老师,对我的表演还满意吗?”
因为两人只有两面之缘,庭仰还有些拘谨,却也能让人看出他脸上写满了“快夸我”三个大字。
祁知序扣安全带的手一顿。
某人心里被那句“小江老师”甜的要死,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试戏结果很满意,以后……咳,以后你要是有不理解的地方,可以来1402找我。”
庭仰煞有介事点点头。
大约是此时两人之间的氛围太过轻松,他没多想,一边扣安全带一边随口开玩笑。
“试完这场戏,我今年的获奖感言都已经想好了……”
糟了。
又忘记自己的逆向言灵嘴了。
庭仰心虚地看着祁知序,眼神里写满了“你应该不知道我的毒奶体质吧?”
祁知序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虽然以前庭仰的运气没有这么差,但现在……确实不太好。
“没关系。”祁知序说,“我运气一向很好,我的好运气都分给你,你想要实现的事都会成真的。”
虽然知道都是没法成真的事,但庭仰还是认真考虑了起来,“那你怎么办?”
祁知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好运气,只要你在我身边,我的好运气就一直在。”
这句话说的其实是有点暧昧了。
祁知序刚脱口而出就有点后悔,生怕让庭仰察觉到自己对他不可说的心思。
可是很显然,木头是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的。
庭仰拉了拉祁知序的衣袖,在后者看向他的时候严肃批评对方。
“江哥,你们文字创作者可能不注意这些,但是以后这种话一定要谨慎出口。”
祁知序已经猜到庭仰想说什么了,但深吸一口气,还是找虐般问出了口:“……为什么?”
“别人会觉得你对他怀有不轨之心。”庭仰耐心解释,“不过幸好你遇到的人是我,我是肯定不会多想的,你放心吧!”
祁知序猛地握紧了方向盘,咬牙切齿地笑了一下。
“我谢谢你,真的。”
生怕下一秒庭仰就给他来句“不用谢大家都是哥们”,祁知序趁他没开口先岔开了话题。
“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请你在外面吃晚饭吧?”
庭仰只想回家咸鱼,于是拒绝:“不……”
话没说完,祁知序淡定地补充道:“我知道新开了家火锅店,汤底很不错。平常这个点去都需要排长队,不过我和老板熟,可以借用备用包厢。”
没说完的话顿时打了个转又被庭仰咽了回去,“……不过到家是要挺晚了,就在外面吃吧。”
喜欢吃火锅的都是好人=v=
车里透进一层薄薄的光,照过祁知序轻轻勾起的唇角,以及泛着笑意的眼。
就算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爱好也一点没变。
没变当然是最好的,不然他不知道该拿什么去跨越这八年的时光。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庭仰切了小号刷微博,给自己的站姐挨个点赞。
祁知序在等红灯的时候用指尖轻轻敲击方向盘,微偏过头,看着眸光清冽如雪的少年。
他不说话打破这份宁静,只是假借昏暗灯光摹尽少年面容。
车一路开到市中心的黄金地段。
庭仰在停车带来的轻晃中回过神,看着熟悉的环境,他讶异地发现这里居然离他家很近——也可以说离祁知序家很近。
“走吧,就是这。”
“好。”
庭仰跟在祁知序后面,一进店就有服务员躬身,确认身份后礼貌地领他们去包厢。
店面很大,室内热闹却不吵闹,空气中弥漫着火锅的特殊香味。正是饭点,火锅店里座位全满,屋外果然还排了长队。
生平第一次享受关系户的待遇,庭仰心里还觉得有些奇妙。
进了包厢后,他先把菜单推给祁知序,祁知序倒也没有客套,抬头问:“汤底鸳鸯锅可以吗?”
“我都可以。”
得到肯定的回复,祁知序低头在菜单上快速地划了几个勾。
菜单再次被推到庭仰面前,他随便一看,基本上都是自己喜欢的,手里握着的笔顿时失去了用途。
火锅店上菜速度很快,菜单拿走没多久,汤底和一大部分菜就上来了。
庭仰很喜欢吃辣,却不怎么能吃辣。他从红汤里捞了块涮肥牛放进嘴里,刚开始还有股满足劲,但没过多久,就被辣得一直在微微吸气。
眼睛里都仿佛蒙上了层淡淡的水光,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潋滟又可怜。
人菜瘾又大。
吨吨吨小半杯雪碧下去,嘴里灼热的辣意才消下去些。
就是舌头还是好麻。
他们面对面坐着。
祁知序把水往庭仰的方向推了推,道:“我记得你之前有一次被传绯闻,和一个女明星一起吃火锅。”
庭仰想了会他说的是谁,想起来后接话道:“当时我的剧组和她的剧组离得近,下戏那会她问我结束后有什么安排,我说去吃火锅。”
祁知序把海带结在清汤和红汤各放了一半,锅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然后你们就一起去了?”
提起这个庭仰就一肚子委屈,“当然没有!我拒绝她了!”
祁知序抬眸,看起来心情莫名好了一点,“那发生什么了?”
本来庭仰已经忘了这回事,现在被旧事重提,越发义愤填膺。
“我好不容易躲着狗仔,躲着简哥到了火锅店,结果她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拉着我的胳膊就一副亲亲蜜蜜的样子,我们熟吗??”庭仰越说越气,“她居然还自带狗仔你知道吗!咔一张照片拍完,她倒是高兴了。我躲了那么久狗仔,全白躲了!”
祁知序留下了看起来极为真诚的安慰,“她怎么可以这样呢?太过分了。”
冷静了会,庭仰夹了个海带结后回忆道:“算了,反正我这边最后也没什么损失。少吃一顿火锅,就当是减肥了。”
祁知序左手撑着脸,眼里的冷漠一闪而过,“阿仰,你这样处处与人为善,难保不会遇到几条毒蛇。”
当时只不过是自己将绯闻压了下来,才没有让对方把通稿买得满天飞。
庭仰抬眼,疑惑问:“你和她有仇吗?你声音听起来有点……嘲讽?”
“没有。”祁知序立马收敛了那一丝冷淡,笑着说,“替你抱不平而已。”
“嗯嗯,好兄弟。”
千躲万躲,还是没躲过被发兄弟卡命运的祁知序:“……”
也不知道是被热的还是辣的,庭仰面上浮着一层薄红,“我当时都冤死了,而且解释完,简哥他也不让我吃火锅了。”
“少了火锅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他根本就不懂。”庭仰嗓音郁闷,“不过这些吐槽我也就敢和你们说说了,我才不敢去简哥面前说呢。”
祁知序专注地听着庭仰“积怨已久”的絮絮叨叨,时不时点个头表示理解或赞同。
他没有问庭仰刚刚那句话里面的“你们”都有谁,因为在他眼里,庭仰那么好,有很多很多人愿意走近他一点也不稀奇。
庭仰的世界就是应该如此广阔,他本身也应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太阳。
而不是像八年前那样,连笑都带着难以掩藏的疲惫。
火锅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中间升起,昏黄的暖色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们。
庭仰提前把杯子里的雪碧倒满,随后毫不犹豫从红汤中捞了两个丸子。
刚吃完两个丸子,那杯雪碧就少了大半。
祁知序问:“这么怕辣,为什么还要吃呢?”
庭仰为了可持续发展,纠结再三还是选择去清汤里捞菜。
幸好刚刚祁知序每个菜都是各放一半,不至于现在只能干看着红汤锅。
“没办法,我喜欢嘛,至少刚刚是开心的。”
虽然现在被辣的都有点不太想说话了。
祁知序不慎把杯子里的水撒出来了一点,抽出一张纸擦干之后才接话:“也是。”
既然当下是开心的,那以后的事,就算知道结果定然不尽如意,那也不必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