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过程都很顺利,很快第一场戏就打板了。
张霖目光带着隐隐的欣赏,喝了口茶,按捺住心下的激动。
祁知序冷淡的声音传来,指挥其他人:“换道具,第二场戏开始前先准备五分钟。”
庭仰听到声音后,不自觉看了一眼祁知序的方向。
对方似有所感,在他目光移过去的瞬间也抬起头。
短暂的目光相对间,祁知序先弯起唇笑了一下,目光中全是沉静的温和与鼓励。
很快目光错开,祁知序继续有条不紊地指挥道具组修改道具位置。
道具不多,很快就换好了。
换好以后,祁知序没有继续看他,而是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打分册。
庭仰没有多深思祁知序刚刚的眼神,他坐在台上,低下头继续看剧本。
原本心中淡淡翻涌的紧张瞬间被抚平,全神贯注投入进剧本似乎也要轻松很多。
五分钟很快过去,这场戏没有搭戏演员。
明明是多人剧本,却要以独角戏的方式出演,如果节奏把握没处理好,一不小心就会尴尬冷场。
第二场戏开始。
……
雷声轰响,要落雨了。
布置华丽奢靡的大殿内,透过镂空鎏金窗可以看见浓黑夜色,雕成仙鹤的青玉灯发出幽幽的光。
一豆烛火,骤然被冷风吹熄。
侍候在一旁宫女急忙续上种火,继续压低存在感,生怕惹了主人的不快,无辜丢了性命。
宋子慕不急不缓地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酒杯。
他的眼神像冰层下汹涌着的暗流,一旦沉入,即刻被刺骨的寒冷淹没,溺毙在不见天日的海底。
被人钳制着跪在地上的宫人脊背依然挣扎着挺直,宋子慕转过身,看蝼蚁般垂下眼眸。
他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宫人,嗓音平静:“谁派你来的?”
耳边能听到宫人气到颤抖的声音,愤怒又痛恨。
“如今想要你死的人还少吗?宋子慕,你谗言献媚,卑劣下贱,总有一天不得好死!”
宋子慕无所谓地点点头,他抬起杯盏走到宫人面前,神色平静地往他脸上缓缓倾倒毒酒的酒液。
初时酒液毫无动静,如同普通佳酿。
可不消多时,就出现了皮肉被腐蚀的声音,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侍卫松开手,任宫人痛嚎着翻滚。
——是极好的毒。
宋子慕在心里下了判断。
明明此时是宫人倒在地上疼得痛不欲生,像只可怜的败家之犬。
可他偏又在偶尔意识清明的时刻,抬眼看向宋子慕。
宫人眼中闪着的愤怒如同烈火,火光似要将他的卑劣照得无可遁形。
宋子慕冷眼旁观许久,倏地笑了,如同开在尸骨上的阿芙蓉,语气满是腐朽的恶意。
“我这个谗言献媚的奸臣住的是珠屑铺路、金雕玉砌的宅院,仓库里的新米陈米腐烂了也不施舍给灾民。我身边是金粉云绡,东珠彩玉……你们为一文钱争得头破血流时,千金落地我不屑于拾。恨、你们当然得恨我。”
语罢,宋子慕松开手指。
“砰——”
琉璃杯盏砸在地面砖上,没碎,却发出了清脆如碎珠撞击的声音。
“我会不会不得好死尚且未知,至少你今日必死无疑。”
宋子慕声音很淡,带了点懒散的意味。
“拖下去,杖杀吧。”
他坐回到太师椅上,支颐撑在桌面。
唇角笑意未消,目含悲悯地看着不远处被拖下去的宫人。
明知以卵击石,偏要赌命一试以证丹心。
可恨其为棋而自知,偏还觉得英勇非凡,慷慨赴死。
殊不知为棋子者亦为蝼蚁,半生风光,临死反倒成了庸人。
当今天下之局,庸人为弈,愚人为枰。高位者执棋,野心家布局。
人人皆想成为落子之人,却又人人皆为庸才,举棋不定犹豫不决,草草落子满盘皆输。
月离于毕,俾滂沱矣。
夏末的暴雨总是来的迅疾而凶猛。
耳边还能听到宫人那一声声痛苦的叫喊,凄厉惨绝。
如注的暴雨声中,隐约可以听出那满是恨意吼出来的一句话,句句诛心之言。
“想当年宋家公子是何等风光无限,何人不赞你耀眼如天上星,追随者何止万千。如今竟这般卑鄙下作!”
“宋国公如此清廉正直之人,知晓你如今迷陷弄权,只怕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劈昼燃雪,天璇覆霜。
这是天下论道会后,世人夸耀他的话。
他们说,他的剑划过雪地时,耀眼得如同能燃起火焰,连天上的璇玑星,都如同覆了霜雪一般黯淡下来。
侍卫一拳打在宫人腹部,打断了他的话。
宋子慕抬手,示意身旁的人向外面传话:“住手,让他说下去。”
侍卫松开手,宫人踉跄着倒在地上,嘴里不断呕出血,又被淋下的暴雨冲刷干净。
他匍匐着撑起身子,眼中恨意浓得几乎化为实质。
“宋子慕,你一口口咬着宋国公府百余亡魂的血肉走到这个位置,不觉得问心有愧吗?!整整一百四十二口人的性命,全因你一人的苟且偷生之贪欲而死!你难道从来不会觉得不安吗?!!”
宋子慕不语,垂在身侧的手却在听到“一百四十二”这个具体数字时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宫人也不打算等他的答案,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悲凉而认命地笑出了声。
唇边的血已经被暴雨冲刷干净。
除了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在证明他生命的流逝,一切痕迹都如半截浮芦消散江流。
他咬着牙,凭着最后的回光返照朝宋子慕的方向大喊。
“宋子慕!你的劈昼剑被你弃如敞履,你的良知被你践踏!景平九年的天下论道会上你说自己一生无愧,你现在,还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庭仰漠然垂下眼,轻轻把玩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
其实这里本挂着一把剑,承载了他年少时期所有的赤忱与热爱。
但宋国公府被皇帝铁骑踏破的那一日,火光烧天,他也将那把剑沉入了池塘。
“天下论道会?”宋子慕嗤笑一声,“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就不记得了。”
没有人继续用痛恨又痛心的语气咒骂他。
屋外雨声不绝,那名宫人死在了滂沱大雨之中。
光影昏昧,照在酒杯上反射出的光却刺眼的让人几近眼眶干涩。
宋子慕心脏疼得五官都扭曲了,“林远山,你与我不过有几分交情,竟也敢肖想要我一条命。”
你该死。迄今为止刺杀我的人那么多,数你最可恨、最用心险恶。
一刻钟之前的回忆里。
林远山拎着一壶酒,穿着为了混进宫不知道从哪偷来的宫人衣服,开朗地冲他笑。
“宋子慕,旁余人皆说你如今是大奸大恶之徒,我偏不信。来!陈年梨花酿,一起喝一杯?”
宋子慕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极欢迎他的到来,整个人却又如同被禁锢在原地一般,并未上前迎他。
“是吗?你当真信我?”
宋子慕的眼中没有照进半分光亮,也没一丝笑意。
林远山没发现,动作自然地将掺着自制剧毒的梨花酿摆在桌上:“那是自然,改日得空,我们一如当年,煮酒笺花。”
改日是哪日?
当年是哪年?
林远山可是这天下最好的毒师,他若下毒,怎么会给那人活命的机会?
忽而大梦醒,宋子慕想起林远山恨极之时吐露的言语,垂下眼敛去自己眼底的情绪。
当年棠梨树下两名少年畅意对酌,如今想来,只余刚刚满目狰狞憎恶的面容。
不消多时,宋子慕再次抬眸,此时眼中却只余阴冷与狠辣。
漆黑的瞳孔染上了几近崩溃的疯狂,求证一般重复。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吗?”
“如果认为能成功的话,那就都来试试吧。”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期待知道,我自己的下场。”
此前他抓着崖藤,迟迟不愿彻底掉进悬崖下的万丈深渊。
他自诩仍是一身白衣,却不愿正视衣上沾着的肮脏泥泞。
这么多年来,宋子慕总在犹疑悬崖之上是否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既能救这乱世,也能保全他一身白衣清白。
没有了。
宋子慕眼神带着决然的狠厉,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没有、便没有!”
如果只有彻底掉下山崖,跌进这一潭浑水,才能用献祭自己的方法找到救世之道。
那这一条跪在地上求来的贱命,也算是死得其所。
想通之后宋子慕眉眼间的阴翳散去许多,他低首一笑,想要做出和少年时一样张扬灿烂的笑容。
可这么久以来,他面上只有一副阴鸷偏执的表情,若让人瞧见了他此时的模样,只会有一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可笑感。
宋子慕也察觉到了,于是抿了抿唇,收敛了笑。
他看向一旁,室内栩栩欲活的青玉仙鹤灯在发出微弱的光亮。
千雕百磨,俗玉琢身,价值连城。
虽然烛光只能照亮方寸,浩瀚天地于它亦不过是人间方寸——但是足够了。
只要在人间留下一点光,就会有数之不尽的、看到希望的人来驱散黑暗。
雨一直持续到半夜方才渐渐消停。
在这一场暴雨后,夏末彻底结束了,随之而来的寒秋伴随着阴云,笼罩了整个皇都。
而另一个火种却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燃起,只等着有人踏着他的尸骨将一切传承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亲友说大家现在都不喜欢看戏中戏,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写(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