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园烧烤摊前。
“你叫我们两个老家伙来,你自己又发什么呆啊?”
两位教官喝着烧刀子酒,往嘴里扔着花生米,盯着面前的谢盎然。
“是啊,你跑这么远,是有什么要紧事情要问吧?要问就赶紧问,要说我还是喜欢余斯年那小子当年的样子,有什么就说什么,一点也不墨迹。”徐教官夹着碗里的拍黄瓜,“如果是余斯年那小子,莫教官就没有对你这般客气了。”
谢盎然主动给两位教官的小酒杯中倒上酒,既然来了,该问还得问,只不过太直接也不好。
他思索着说道:“您二位能不能同我说一说你们和余斯年的故事。”
莫教官眉毛一挑,他没想到,谢盎然这回来是来听故事的。
“无妨,我就从最初和你说起,还是余斯年那小子自己写到记录本里的呢!”
“余斯年这孩子,是当年招飞的那一批里面最出色的苗子,老徐,你也赞同,对吧?”
*
二零零九年。
上课铃打没有打响,班主任把走廊上还在打闹的同学们叫进了教师,上榆一中二班在一众喧嚣之中有些突兀。
彼时二班的班主任正领着人往教室里走,那人很高,挺胸阔步,整个身体都扳得特别正,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活像一棵笔直而立的松树。
“同学们,这位是空军航空航天大学的莫教官,今天到我们班上来,是进行空军招飞的。”
班主任示意班干部协助将宣传手册分发下去,余斯年也拿到了一本,上面清晰的刊印着空军航空航天大学的全景图,还有飞行员们站在飞机前飒爽的英姿。
“同学们好,很抱歉占用大家一点点课余休息时间,我们长话短说。”
“大家手上的小册子就是我们空军航空航天大学的宣传册,只要看过第一页的简介就知道,我们学校是专门培养飞行人才的一所综合性的高等军事学府,是军委批准过的重点院校,我们曾培养出了数万名非常优秀的航空航天人才,有一部分学员进入海、陆、空三军为人民服务,还有一部分进入民航单位工作,手册第二页就刊印了从我们院校走出去的英雄模范人物,有的已经是高级赫赫有名的高级将领。”
“我们诚邀莘莘学子加入我们的队伍,踊跃参与此次招飞,为航空航天事业做贡献。”
这一节是体育课,热身运动加跑圈后,体育老师宣布解散,把时间交给了学生自己。
余斯年平常都会和男同学一起打球的,今天不知怎么却直接回了教室。
“唉呀妈呀,谁啊,灯也不开吓我一跳,谁这么爱学习抢我前头。”
余斯年趴着的脑袋抬了起来,学习委员带着个黑框眼镜有点好奇的凑过来和他说话,“班长,你怎么一声不吭的,你平常不是都和其他班男生打球,今天没去?”
“我回来看看手册。”余斯年答道。
学委有些讶异:“刚刚招飞那个手册?”
“你不会是心动了,想招飞吧?”
学委成绩不差,做事老实本分,十足十的乖宝宝,属于勤奋学霸那一挂,余斯年和他不是一个类型,虽然成绩同样好,但他属于天资聪颖类,可以做到玩和学兼顾,轻松不累,不管是和同班同学还是外班同学关系都处得非常好。
余斯年也没回复,但给学委的表情分明是“你说的没错”的那种。
学委眼睛睁得老圆。
他道:“等你交表的时候老班肯定比我更吃惊,我迫不及待想看到她的样子了,你不造我偷偷看了一眼她那个985预估名单上有你,你得提前给她做一下心理建设。”
“还有,班长你回家也和家长讲一讲,要是决定招飞,那就是走提前批了,我听说这招飞还挺严格的,不过如果是你,肯定没问题。”
放学回家的一路上,余斯年都在走神,路边车辆飞驰而过的水花溅了他满身,他好像也不在意,只是埋头往前。
他家住在大院里,进院门的时候,他很有礼貌的和值守的年轻士兵问了个好。
“妈,我回来了。”
余斯年家还是很古朴的那种木质装修,原本客厅挂着一幅巨大的战机十字绣,从他父亲离世之后,就取下了,有些泛黄的墙壁上徒留发白的框架痕迹。
女人有些憔悴,眼角不知何时增添了几条鱼尾纹,她将书包从儿子肩上取下,正准备拉开拉链,给余斯年清理课本。
余斯年出声制止:“妈,我自己来,您放那儿就行。”
女人的手顿了顿,没再继续动作,转而叮嘱:“小年,你今年高二了,也收收心,在学校里少玩,虽然你成绩一直挺稳,但别人保不齐就在最后一年里赶超你,上次家长会,你们老师就着重表扬了周书瀚,说他有学习的态度,他是学委,你是班长,你更要以身作则。”
见儿子没什么表情,她语气和缓了一点,“小年,你爸爸走了,妈妈只能指望你,你不能像之前那样懵懵懂懂了,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得有出息,考个好大学。”
余斯年抱着从母亲手上接回的书包,拉到一半的拉链不再拉动,些许日光从缝隙中漏进了拉开的角落,依稀照亮着那蓝白封面的一角。
“我知道了。”余斯年顺从的回答,抱着包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合上房门。
听着妈妈在厨房忙碌的声音,余斯年才敢旋动门把手下的防盗锁,将门轻轻反锁。
他从书包里拿出那张招飞手册,又从床下的一个小收纳箱里翻翻找找终于找到那架他仅剩的、小时候父亲送他的木质小飞机摆件,把两样东西摆在一起。
父亲走的那一年,母亲纪女士辞去了教师工作,专程在家照顾他,余斯年那时候只有十岁,只记得母亲把家里所有和飞行有关的东西都清理掉了,包括那副十字绣以及他房间里摆放的那些战机模型。
红色的木质飞机个头并不大,就比拳头再大一点点,但保存得很好,时隔多年都没有掉漆掉色,机身前端的螺旋桨还能够转动,是那种双翼老式飞机的样子,相比其他的战机模型,更像是个工艺小玩具,这才被妈妈看走了眼,从那之后,余斯年只敢把它小心翼翼的藏在玩具箱的最底层,不敢再光明正大的放在床头。
那是父亲带给他的第一架飞机模型,以祝贺他上小学的名义送给他的。
他还记得小学作文课的时候,语文老师要大家写“我的梦想”,问同学们未来都想做什么,班上大片的孩子们对于职业的认知并不清楚,“做老师”的志向占据了一般,“做警察”占了另一半,而他写的是想当飞行员,还被老师当作范文给全班朗读。
“梦想总是遥不可及,是不是应该放弃。”①
他听了一晚上的《老男孩》,最后做出决定。
*
高考完那个暑假,余斯年就自己估过分数,一本线绰绰有余,而且值得高兴的是空军招飞的自然条件、身体基本条件、心理素质基本条件以及政治条件都通过了。
他别的不担心,只担心到时候录取通知下来的一场避无可避的“暴风雨”。
整个暑假余斯年都在外打工,他自己办了一张银行卡把打工赚来的钱存了进去,以备不时之需。
那天回家的时候,“秋老虎”的未曾离去仍然让人觉得闷热,但余斯年还未进门就觉出了来自门内的凉意。
他笑了笑,依旧将钥匙插进钥匙孔,而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妈。”
清脆的耳光声,即使门已经被合上,也传出了很远。
面前的女人已经和他印象之中那个温柔的母亲大相径庭了,女人看起来比以前更加苍老又痛苦,她不断捶打着余斯年已经长得很高大的身体,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余斯年,你连妈妈的话也不听了!”她回身抓起茶几上的一张录取通知,奋力往余斯年身上扔,“我查过你的高考成绩,比一本线高四十分,你班主任也说,这样的成绩虽然去不了清华北大,但是那些个出色的院校可以随你挑,你偏偏……你父亲是什么结果你不清楚,你这铁了心要走你爸爸的老路吗?”
“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让你填报财大的金融专业,你把妈妈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高中时还会忍着不朝余斯年发脾气,此刻终于是再也忍不住了,她气自己的儿子不听话,气余斯年瞒了她太久,更气他一声不响还是走了她“厌恶”的那条路。
多么引以为傲的儿子仿佛不受控制的即将脱离她为他规划好的人生。
余斯年的母亲歇斯底里的发泄了一通后,又跪坐在地上,止不住的嚎哭,“你爸爸走之后这些年,我一个女人靠着抚恤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不是为了让你走上这样一条路,你就是不听,你就是这样回报我。”
余斯年站在那里,沉默良久后双膝跪地,开口时声音清冷:“爸的事不会在我身上发生,您看在爸的面子上圆我一个飞行梦,求您了。”
余母想到了自己当初被求婚的时候,和跪在她面前这张脸相似的轮廓,那时候那个男人信誓旦旦的说以后会好好的疼她、爱她、保护她,那时候她笑得一脸灿烂,引以为傲的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然后,她为他生下了儿子,男人说要为他的梦而拼搏,很难得回家,她一个人深夜一边备课一边哄娃,这也没什么,她是贤内助她能够理解他;
再然后,传来了噩耗,男人没了,她的世界天突然塌了。
这一场争吵之后,母子两个生分了很多,余斯年去了军校,即使学院就在本地,也鲜少回家,只是定期给母亲的卡号打钱,飞行津贴也好、兼职赚的外快也罢。
在女人苍老的同时,余斯年也好像突然长大,撕去了努力伪装的“平和”,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隔阂已生,她想掌控他的人生,他想逃脱她的“牢笼”。
作者有话要说:①来源于筷子兄弟《老男孩》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