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清晨，空气总是分外不错，余斯年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朝阳初升了。

身边的睡袋空空如也，显然谢盎然醒得比他要早，他把这归结于昨晚只有他一人饮用了“酒精”的缘故。

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拉开帐篷的拉链，抬眼往帐篷外望，出乎他意料，谢盎然.......不在！

余斯年：“......”

草叶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泥土是湿润的，依稀能够见到有人踩过留下的脚印，脚印是对外的，有人从这里走了出去，必然是谢盎然。

余斯年疑惑，他能去哪？

他收好帐篷循着脚印往外走，走着走着，发现正是去往白云观的方向。

*

天不亮谢盎然便醒了，拾掇好自己正是天明时分，他卷起薄被，打算自行先去一趟白云观。

昨晚睡着的时候，依稀听余斯年说过他们一家每年年节时都会上山，借住白云观中数日，正好余斯年还没有醒，他想先去白云观中找一找观长，问询有关于余斯年的情况。

从再见开始，他就觉得如今的余斯年和记忆中的余斯年有着无比的违和感，并非外观上随着年龄趋长的日益成熟，他一定要弄清楚，这些年余斯年到底怎么了。

白云观的观长年过六旬，或许是因为常居住在山野之中，倒未显沧桑疲态，整个人精神矍铄，眼神清明。

他见谢盎然手中卷着余斯年昨夜借出去的薄被，便知谢盎然是余斯年此次上山的同行者，熟人的熟人便也算不得什么陌生人，于是态度尚可，有问便答。

谢盎然将心中关于余斯年的疑问一一问出口。

观长摇摇头，“余家在余斯年儿时上山勤，那时候他们一家每年正月是总会来我这观里住一阵子的，后来余斯年的父亲因为出了事故离世，便来得少了，余斯年的妈妈期初还会按照惯例带着儿子前来，再后来，便只是余斯年自己来，再然后，连余斯年也不来了，之后便是这一回，他把你带了来。”

谢盎然看着铜皮香炉中缭绕升腾的青烟思忖，看来白云观主也并非十分清楚余斯年到底发生了何事，恐怕难以从他口中获悉更多有用处的信息。

余斯年正巧就是这个时候踏进观门的，一进门便看到独自站在香炉前的谢盎然。

“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剔除了繁杂的电流声，余斯年的声音更加清晰。

“你来了，正巧赶上观里的吃早点。”

铝皮的烧水壶有些年头，里头装的全是奶粉冲泡好的牛奶，谢盎然拿着大白馒头正蘸着牛奶吃得正香。

“没想到观长一点也不抠嗦，你还记得那年我们食堂里的牛奶吗？仅仅只是在开水里面掺两个指甲盖那么大小分量的奶粉，喝奶好比和水一样寡淡，也亏我能长这么高。”

“我给你寄过奶粉。”余斯年伸手蘸了谢盎然食盆里的一点奶，把馒头送进口中。

“多亏你细心，不然我可能现在就是个小矮子。”

余斯年道：“科学依据，孩子的身高是依据父母基因决定的。”

“那你长这么高，一定是因为叔叔、阿姨都不矮。”

他好奇的询问：“叔叔、阿姨都多高哇？”

余斯年答：“我爸189，我妈.......172。”

果然......大约拼基因的话，他是拼不过余斯年了。

余斯年很高，在谢盎然还处于少年时，余斯年就已经很高了，那个时候余斯年已经进入了大学，身高已经慢慢定型，谢盎然也曾羡慕，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和余斯年一样，甚至期待自己能比余斯年更高。

于是每日必会去食堂喝一杯“寡淡”的“牛奶水”。

这个小秘密一直延续到某个寒假被余斯年“抓包”，他还记得余斯年第一次拿着他的老式瓷杯浅尝了一口“牛奶水”，眉头挤在一块的模样。

再后来，每两个月余斯年必会给他寄牛奶过来，经济富裕的时候寄进口的，上面全是英文，拮据的时候便改换国产的。

谢盎然一天天在牛奶的帮助下，像竹子拔节一般向上生长，可惜始终没能超过余斯年。

谢盎然碗中的牛奶在两人的“攻势”下很快的就见了底。

他瞧着余斯年的背影出神，喝了那么多的牛奶，即使在现在，他的身高依旧不及余斯年。

他偷偷的跟上脚步，站到与余斯年并肩的地方，用眼神丈量，暗自嘀咕：“好像也没有矮太多。”

余斯年将食盆洗干净送还了回去，正巧听见谢盎然在说着什么，“什么？”

谢盎然拼命摇头，满脸尽是乖巧，“没什么，白云观的牛奶配馒头还挺好吃的。

*

自那日白云峰一游之后，谢盎然回归了他日常忙碌的工作之中，而余斯年似乎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这天是复检的日子，余斯年很准时的按照和关静约定的时间到了诊察室。

关静穿着万年如一的白大褂，打量了几眼余斯年，随后话家常一般的随和开口。

“最近怎么样？”

余斯年也很放松，“按你的建议，出去散了一趟心，亲近了大自然。”

“我哪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你听话，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让你能有心去放松，对于你现在的情况总是好的。”关静将血压绑带从余斯年臂膀上拆下，“喏，血压已经在正常的标准范围内了。”

她拿出一张二级心理评估测评表和铅笔，让余斯年照旧完成测评，“你现在这个状态，我建议你还是和引发你心理问题的那位故人保持距离比较好。”

余斯年不以为然，“关医生，我心里有数，这不至于让我回到之前的状态，若因为遇见了他就心理崩溃，那我三年的康复训练是白做了。”

关静摇摇头，收好余斯年的检测单，简单叮嘱了几句。

“关医生，上次发给你的那份心理检查报告，有没有问题。”余斯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询问道。

“还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这人是你亲戚吗？”

“不是亲戚，一个朋友，刚来上榆塔台任职。”余斯年说道。

关静虽然这么好奇的询问，仍然拿出了打印的纸质报告，从报告上来看，检查者曾经遭受过巨大的心理创伤，既然有过病史，她作为医务工作者就得多留心，况且还是他们这个行业的从业者。

“第一次听你说你有朋友，那我之后好好关注一下。”关静端详着手里的报告，“他的情况比你好多了，从报告上来看，他之前受过的心理创伤恢复得不错，已经回归了正常的生活，我想这一点你通过也是能看出来的。”

余斯年将自己的检查单和谢盎然的检查单并排放在一处，鲜红的B和D两个字母映进眼中。

他的心稍稍安了一下，没有陪伴谢盎然的这些年里，他的病情一直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倒退、恶化。

关静医生用笔的另一端拍了两下纸张，“看到了吧，别只顾着担心别人，先看看你自己，就这次的情况，你的应激情况可比他大多了，他这个程度不需要借助心理疏导，而你没事多来诊疗室做心理疏导比什么都强。”

“从报告单来说，你的朋友的确如你所说，曾经因为地震的缘故遭受过比较严重的心理创伤，你说你一直有将他的消息带给心理治疗医师，这一点做得很好，也正是因为你在最初的那几年有帮助他，为他提供心理帮助，他才能恢复得如此好，如今才能够达到B级的心理健康程度。”

“等第到B意味着他已经建立起了比较稳固的心理状态，不会那么轻易的因为某些事情、某些场景受到严重刺激。”

余斯年抿了一口关静准备的一次性纸杯中的水。

“合适的时候，我会带他过来，到时候麻烦你帮他多做做心理诊察，尽快让他恢复到正常水平。”

“其实他的情况已经不需要.......”关静眼睛狡黠的动了动，话头一转，“也好，这样你时刻惦记着带他过来做心理检查，你自己也能一同过来把检测给做了。”

“这次去白云观，我发现他出现了一个‘怕黑’的毛病，有点像应激反应，是不是也是当年心理上隐性的遗留问题？”

关静拿起谢盎然的检查单，从胸.前白大褂的衣兜里再次掏出笔来。

在关静的监督下，余斯年详细的把当晚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她分析道：“这个很难说，但我的分析是如果在当年并没有查出有这样的心理问题，应当不会在多年后出现这样的问题，而心理问题一般不会凭空出现，据你所说，他在地震被救援后并没有出现‘怕黑’的症状。”

余斯年回忆起，他和谢盎然在黑夜中偷溜到学校食堂偷偷找东西吃的情形，很肯定余斯年当年的心理问题中没有“怕黑”这一项，必然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这种情况或许是他在黑暗的环境下遭遇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关静分析道。

黑暗、不好的事情？

在他离开之后，他经历过什么？

余斯年突然明白了心中那股难受的滋味到底是什么，那是他的愧疚，愧疚自己接手了谢盎然的人生，却没有好好拉扯他长大，逝去的时光无法倒流，这会是他穷尽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再见到谢盎然的那一刻，他笃定他是恨他的。

可是他没有从谢盎然的眼里看到恨，甚至连一重逢的喜悦都瞧不见，他的眼眸是如此波澜不惊，或许所有的“风雪”都一一掩藏。

他将喝过的纸杯扔进可回收垃圾篓，撂下一句“告辞”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