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告诉阿努什卡,他请了一位年纪很轻的先生来教他学问,阿努什卡对此兴致缺缺,他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学习中原文化对他而言并不难,只是单纯觉得乏味。
父亲叮嘱他放尊重些,说这位年轻人年少有为,十五颂诗论五经,盛名传三洲,十七下场争功名,及冠夺状元。二十有一致仕远庙堂,游行天下,手书十四洲,声名鹊起。
父亲目眺远方,既然有几份欣慰。
阿努什卡心中有几分古怪,但没有在意。
那位年轻的先生来那天,他正在练剑。
剑如飞花,破风而来,铿锵有力。
年少的先生一头银发,眼睛是与他相似的异色双瞳。面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他退后一步,朝他笑一笑。
阿努什卡及时收回剑势。
对方同他说:“我姓时。”
他停了一下,又说:“时寸瑾。”
阿努什卡说:“怀瑾握瑜的瑾?”
时寸瑾怔了一下,点头说:“怀瑾握瑜的瑾。”
阿努什卡抱拳弯腰,称到:“先生。”
时寸瑾悠悠看他,“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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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老师视角。
第一人称。
我家里在我年幼时卷入朝政风云,朝堂波云诡谲,一次站错队,全家万劫不复。
祖上跟从先帝开国,有从龙之功,免死金牌在手,于是诛族之罪变成父母死去,我有幸留下,只是被贬为庶民,从此整个家族人口稀少,又有人虎视眈眈,我被送入武林,江湖之远,隐姓埋名。
那年,我十三岁。
武林盟主家有一位大我几岁的少年,天之骄子,天赋出众,前途光明,繁华铺路,他不知道我的名字,叫我小食,他对我这个陌生人并没有表现出排斥,倒像是久违遇见了一个合心的玩伴。
他牵起我的手带我爬到树上去看夜晚,邀约美丽的星空,陪我在树林中寻找猎物的痕迹,教我搭弓拉箭,射中目标后告诉我,诛敌最忌优柔寡断。
他偷走他父亲珍藏的酒酿,在竹林中摆开桌子同我对饮,在我走前同我约定,未来顶峰相见。
我们在年少时有一个承诺,尽管深林人不知。
同坐幽篁里,明月来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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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开的那几年,我们始终有书信往来,我可以透过文字看到当初尚有几分青涩的少年,长大长大,长大。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心情,虽然他有足够的能力,他的天赋让他在同龄人中纵横无敌,但是我看他总觉得他有一颗赤子之心。
那是一种太过年少又过于珍贵的品质。
也许是我早熟,我一直一种几乎堪称长辈的心情来看他。
我21岁那年成功翻案,将以前送我父母去死的人全部送去死了。
我游走十四州,攀登过高山,也见过大海,看过美丽的舞姬,见过翩翩的君子。
我的书里有无尽山海,有人情风味,半面河山。
后来我声名远扬,名声四起。
于是我想着,我该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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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没有认出我。
对,毕竟自从我为了取得帝王的信任为他试毒长寿蛊后,发银似霜雪,瞳染深灰。
好在因祸得福,它的确有益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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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努什卡视角。
先生按部就班的教阿努什卡中原文学。
他讲课生动,讲话的声调是一种很奇妙的好听,带着引人入胜的动人感。
阿努什卡可以感觉到他一双看见美的眼睛。
看花不是花,看树不是树的灵气不是谁都能有。有的人看过云,转身就忘,他却可以让人感觉到,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有的人看过美丽的沧海惊艳的花,却堪堪错过,他却可以自然而淡然的,在溪边放生一条鱼,在下雨时于花旁留一把伞。
他像是一扇门,像是一双眼,你透过它可以看见他身后那灿烂又辉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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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努什卡感觉越来越古怪了。
太熟悉了。
他曾经带过一个小小的少年,小小的年纪,蕴含着满身的低落与沧桑,肩膀上扛起了许多重任,父亲说不能告诉他这个小孩的名字,于是他知道这个孩子身上真的有一个世界要背负。
他们的关系很好。
这个孩子哪怕再低落,身上有着多么重的责任。都可以让人感觉到他身上那种轻描淡写的淡然与坚定向前的坚韧。
他身负重任,忙着念书忙的不可开交,却愿意在父亲生辰那天花许久的时间去学做一碗面。他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却在听见别人嘲笑他的异域血统时站出来,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将对方辩得哑口无言。
他在无数期待中前行,前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如此情状之下,却从未错过身边经过的风雨,撑伞的人与路旁绽开的花,天边雨过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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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先生教他的第十五天,父亲的生辰,他亲眼看到先生是如何做面的。
他于是叫了对方的名字,问他,是你吗?
对方笑了出来。
对他说:“阿努什卡,我来赴约。”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
阿努什卡问出了他发色变了的缘由,勃然大怒。
他霍然起身。
时寸瑾:“......”
他揉了揉太阳穴,喊他:“阿努什卡。”
阿努什卡止住了脚步,面上余怒未消。
他尽力冷静下来,但还是从极力压抑的呼吸下轻轻嗤了一声。
他冷笑道:“他怎么敢......”
时寸瑾沉默下来。最终说:“局势所迫,大势所趋,不得不为。”
“狗屁的局势所迫!”阿努什卡语速极快的打断他:“ 你需要帮助,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会帮你,我可以帮你……”
他在时寸瑾沉重的目光下渐渐消音。
他们都知道彼此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都知道。
“没关系的,”时寸瑾你有起腮边的头发给他看,温和的说:
“你看,我们是一样的了。”
他重复一遍:
“只有我们是一样的。”
---在这个残忍的世界,只有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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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努什卡在压抑自己,压抑怒火,也许还带着一点没有可以帮助到他的自责。
时寸瑾明白。
所以他说,我看你练剑吧,我很久都没有看你练剑了。
阿努什卡深呼吸,想说什么,可最后只是问他:“要酒吗?”
时寸瑾想摸摸他的头。
他笑着说:“要。”
……
竹林,好酒,两个人。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
时寸瑾梦回当年,恍惚竟有点未饮先醉。
他似乎看着少年穿过寥寥岁月,阔阔长路,慢慢的长大,长大,长大,在剑光掠过眼前的一刻变成青年,昭昭如日,凛然如风。
少年鲜衣怒马,青年挥剑斩春风。
互错人生一段风流。
---幽篁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
阿努什卡在错身时与他对视,动作慢慢的慢了下来。
时寸瑾喝了一点酒,手撑在桌子上,朝他笑了。
“阿努什卡,”他慢慢的说,“不用难过。”
不要为错过的时光感到遗憾。
“我们来日方长。”
明月昭昭如雪,地上霜满白衣。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剑声嗡咛,破空声止。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阿努什卡静静的看他,剑柄从手中滑落,落在地上发出铿锵的响声。
他想起那些日子闯荡江湖时见过的风水人情,他想到老爷爷在他帮忙赶走小贼后塞在他手里的煎饼。他想到姑娘向他身上丢了香囊,他想到那些文人看着他的眼睛发出嘲笑的声音。他想到那无边的山河,他想到漂亮的花朵,天上飘渺无状的云。他想到练功时的汗水,他想到与他人斗武时酣畅淋漓的快感。
他也见过人间万象,浮生好坏。
可是,可是。
说书先生喜欢说的。
十七日尾,灯火万家长不灭。
想你是三分泉水七分月,把青山浩渺看遍,你独天下奇绝。
我见过天空,从此之后,日月星辰都只是在天空之下。
情如风雪无常,一动即殇。
时寸瑾同他对视,两个人都没有错开目光。
“我们很久没见,”阿努什卡说,“真的很久。”
是的。
时寸瑾抬手朝他敬酒。
“好久不见。”
“你得补偿我。”
时寸瑾:“……”
熟悉的不按套路出牌。
“阿努什卡,不要着急。”他失笑,“我们来日方长。”
山海自有归期,风雨自会相逢
意难平终将和解,万事终将如意
至此之后,山是山,海是海。
月光让路给黎明,海会退潮,云会奔走。
我会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辛弃疾〔宋代〕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译文
远方的客人已经很久没到这里漫游,可是美丽的风景似乎专门为你保留。我们特意登上西楼吟诗赏月,何必去问今夜已是什么时候!我们呼唤出满天皎洁的月光,照见我们的心地像冰雪一样明透。我们的胸襟啊宽广浩荡,好似百川融汇奔流。我们的豪饮还赶不上巨鲸吞海,腰间的宝剑已光闪闪照耀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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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引用一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