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尘埃落定比想象中要快得多,那个枭雄,被称为父亲的男人,死在了鹿台,随摘星楼而倒塌的还有自己在朝歌十余年的生活。还活着的质子旅袍泽们似喜似悲,他们曾经在朝歌建起了自己另一个家,另一个生活,另一个自己;以为自己会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带着壮志豪酬,打马杨花下。
昔日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楼临熙再一次参加了登基大典,没有了那些血腥的人牲杀戮。她站在诸侯的第二位,上首是姜子牙。她看着姬发成为了天子,大封功勋、王室、遗民,宣读到自己时,她抬头望了他一眼。只在那一眼,他们心中都默契的知道他们此生不会再见面了。
姬发将登基的典礼和封神大典同日举行,以他的身体根本撑不了那么久那么繁复的仪式,但是他坚持要这样做。
斩将封神台上,他们听着姜子牙念出那一个个名字,有朋友,有亲人,有爱人,有敌人,那么多人,那么多爱恨情仇都没有了,从此以后天人两隔。
他们是天上仙,我们是地上人。天上人间,生死不见。
几乎没有逗留,拿到自己想要的封地后,楼临熙立刻带着部曲和家臣离开了西岐。快马加鞭,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她骤然勒马回望,只深深看了一眼这座城,便又拍马而去,速度之快,好像旧时光里的人和事在追着她。
没有两年,镐京来人宣读天子诏,宣蜀国国君楼临熙前往镐京。在众属臣还在为这道旨意困惑时,楼临熙心下已然有了答案:
姬发,快要死了。
她日夜兼程赶往镐京,姬发的弟弟姬旦迎接并告知她,姬发已经经常陷入昏迷中。
那些人和事并没有放过他,日日夜夜纠缠着他。
姬旦为了让姬发醒来就看见她,特意为她准备了一间偏殿供她休息。一直等到宫人上灯,姬发才悠悠转醒。
昏黄的烛火让两人都晃了神。
“妹妹啊。”姬发笑着叫她,憔悴中依稀看得见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少时俊朗。时光一下子被拉回了很多年前,他们在夏台起哄为她庆祝生辰,不知道是谁喊了她一声“妹妹”,大家就都开始这样叫她。后来,他们又慢慢地不喊了。
百夫长、世子、梁伯、南伯侯、国君。称呼一个一个更迭,曾经一起的人越来越少。常越、南山、程前······他们这些年都纷纷离他们而去。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楼临熙听得鼻尖酸涩,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抬起头,用手指擦去眼角的泪珠道:“臣楼临熙见过周天子。”
那些记忆的画面如同枯死的蝴蝶,风一轻碰,就碎为粉末而飞逝。
姬发笑了笑,拍拍床沿。很快有侍从端来矮凳,楼临熙席地而坐。
他们都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后,姬发先道:“我又梦见他们了,梦见我们在夏台的日子。”
夏台的日子,楼临熙跟着他的话一起回忆了起来。即使后来和一些人兵戎相见、反目成仇,但是谁都没有否认在夏台的日子是可以被称之为“家”的。那里有他们的兄弟、有帝辛这个养父,那些春官、天官的老师。所有的记忆都是鲜活浓艳,动静皆宜。
后来,就只剩下血的猩红与雪的冷白。
“你的大哥,伯邑考。”楼临熙边回忆边说起记忆中的一些片段:“当年,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他来看你许多次。”
“我有猜到,雪龙驹能被调教的那么好,他一定往返过朝歌西岐许多次。”姬发猛烈地咳嗽几声,压下喉中的腥甜。
“对,有段时间我一直有规律的邀请大家去打猎,伯邑考就在那些地方探望你。”一边说一边回忆,原以为早已模糊不清的画面竟然出奇的清晰,甚至那日自己打到的第一只猎物是一头鹿都浮出水面。
姬发有隐隐的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但是殷郊在呼喊他说自己今天一定要打一只漂亮的狐狸将毛皮送给姜王后。他听到殷郊的呼喊,拍马向殷郊的方向而去。
这个一下子激起了两人的回忆,他们纷纷说起那些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岁月,说起章沃锵、崇应彪、魏坦、鄂顺、姜文焕、殷郊等等。说起第一次上马、第一次骑射、第一次对练、第一次练万舞、第一次弹琴,往事如潮水纷迭而来。
笑声一时充满了居室,姬发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消耗那么大的情绪波动。曾经可以和崇应彪在校场上一较骑射高下的凌云少年郎,如今如同风中残烛,随时熄灭。
楼临熙眼见姬发疲惫下来,识趣地提出告辞。
又过了几日,楼临熙在西岐城溜达了一圈,看看有什么是可以带回蜀国的。再次收到姬发的召唤,姬发刚刚见过子诵。楼临熙进殿时刚好子诵告退,两人见到彼此,只是行了一礼,没有过多的交谈。
姬发斜倚在榻上,垂着眼帘,楼临熙以为他睡着了,便立在一旁等待。从姬发的表现来看,他并没有睡得很好,他嘴里在嘟啷这什么,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抖动,额头上也出现了密集的汗珠。楼临熙踏出殿外找了个宦官,让他去把姬旦请来。
姬发的声响越来越大,等到姬旦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痛苦的喊叫。姬旦上前熟练地抱住姬发,一声声说着:“二哥,二哥,我们回家了,我们都回家了。不要怕,我们都在呢。”他的手不断的拍打姬发的后背,像一个母亲在哄正在哭闹的孩子。
在姬旦不厌其烦地安慰下,姬发终于能够安静下来,继续入睡。
楼临熙随姬旦走出居室。外面天光已至黄昏,粉紫色的云朵在天边大朵大朵的堆积,像在天上建了一座宫殿。
“他这些年一直那么痛苦吗?”楼临熙看着暮霭的天问。
“从朝歌回来后就一直是,这些年从未有过安宁。”姬旦答道。
原来你也一直不得安宁,原来我们都早已死在那里了,没有一人从朝歌城里走出来。楼临熙凄凉地想着,只有一切都尘埃落定时曾经拼命压制的情绪和记忆才会在最放松的梦里朝我们袭来。
之后,姬发一直处在半昏半睡的状态,医师说得很委婉,但是已经透露姬发油尽灯枯、命在旦夕的情况。
她向姬旦辞行时,他正在吃饭,那道肉丸汤丝毫未动被端了下去。楼临熙抬眸瞥了一眼又垂下眼帘。
姬旦请她在等三日,若是姬发还没有清醒,她可以自行离去。
在第二日时,姬发清醒了过来,他们再一次面对面交谈。一如当初在斩将封神台时一的默契,他们知道这将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交谈。
姬发叫人上了些酒,两人在窗下对坐饮酒。两人都不太知道该怎么去起这个话头,他们其实并不是那么的熟悉,可是彼此熟悉的人都已经死光了,只有眼前人能够说起一二。
“蜀地如何?”
“四季如春,幸得天下太平,也算有几天安稳日子。”楼临熙仰头饮下一盅黄酒道。
“不似冀州苦寒。”这一句话就将两人带回了苏全孝自戕的时候。
他们不太适合回忆,回忆里总是有太多熟悉人的鲜血。
“姬发。”这是多年后楼临熙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快死了。”
“对,我快死了。”姬发毫不在意地笑道:“我太累了,我想好好地休息一下。”
活着的都太累了,那些成仙的是不是会好些,听闻神仙无苦无痛、无悲无喜,不像凡人,七情六欲,爱恨情仇,苦苦挣扎。
“我们都不会有机会上封神榜了,只有轮回了。”楼临熙替他倒了一杯酒道。姜子牙去齐国封地后,将封神榜与泰山相连,建出一个地府来,说是让人灵魂如轮回,转世投胎,再世为人。
“我哥哥和崇应彪真的是朋友吗?”黄河边上的锥心之言让姬发无法释怀。
“伯邑考和崇应彪怎么可能会是朋友呢?”楼临熙直言道,而后才想起自己多年前为了击垮姬发而随口编制的谎言,没想到他居然耿耿于怀多年。只将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伯邑考当时只是把篪给了我让我转交,没有说转交给谁,也没有留下什么话。他在鹿台当值时,是和我一起当值的,他与我换了差事,他在鹿台值守,我则在王城巡逻。那些日子和伯邑考当值的时间多有重叠。”所以我才在当时说了一个这样的谎,给当时已经摇摇欲坠的姬发最后一击。
“我以为我已经够了解你这个妹妹了。”姬发皱着眉头压下身体的痛苦,苦笑言。
“你错了,姬发,我们从来就不是兄弟姐妹,起码我俩不是。”楼临熙将把玩着酒盅,想从中看出个什么端倪来似的,但它到底只是个比较精美的酒盅而已。“现在你是君,我是臣;过去你是西伯侯之子,我只是梁伯之子;从男女来看,你是男,我是女。我们从来没有平等过,既然没有平等过有什么资格说是朋友兄弟呢?”她饮完一盅,觉得这酒烧得心肺都痛。
“我这一生汲汲营营、蝇营狗苟为的就是有更多的权力,站得够高,没有为万民大义愤然而死的觉悟,也没有忠君爱国,在其位谋其政的抱负。帝辛的前车之鉴,我愿意花心思去治理蜀国,是为了让我能够享受现在的好处。我小人的坦然,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我们自始至终就不是同路人。”楼临熙道,心中却补充着:但是在夏台还是我生命中少有的可堪回首的时光。
“我是不愿入轮回了。”一阵风吹来,将窗外花树上的花瓣吹入屋内,零落在长几上,楼临熙轻捻起一片,轻轻一吹:“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后悔的,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也觉辛苦,也亦知足,过一遍也就够了。想来姜丞相愿意满足我这个不大的心愿。”
“我为天子,不入封神榜也不入轮回,死后自然消失于天地。”听此,姬发敛了笑意,随意地摆弄酒具轻描淡写道。
对于他们而言,世间没有什么值得再去轮回遇见了。饱经人间的沧桑与苦难,苦难将他们的心从血肉磨成磐石,又从磐石磨成粉末。挂念的人成了一捧黄土或是在九重天上,他们甚至连敌人都没有了。
“我要回蜀国了,你的葬礼,我就不来参加了。”楼临熙望着窗外的落英缤纷道。
“我会和三弟说的。”姬发顿了一顿继续道:“听闻蜀道崎岖难行,你一路小心。”
这句话和记忆中的伯邑考说的话跨越时空的重叠,当日当时一双人,今日今时作别离。只让人觉得时间如刀,刀刀剜心。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看向彼此的目光都是沧桑与怀念,前尘往事任由岁月消磨。
我们该如何道别呢?
伐纣后的第三年,楼临熙在蜀国芙蓉花绽放的季节里收到了周天子姬发的死讯。
后十年春,楼临熙去世。
此间,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些曾经鲜活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