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你们周原的风光好吗?”殷郊叼着狗尾巴草,骑着马走在官道上,口中含糊不清道。
“大哥与我说周原风光甚好,春天落英缤纷,夏日蝉鸣物生,秋日麦浪滚滚,冬日大雪纷飞,四季各有不同。”姬发骑着雪龙驹与他并驾齐驱。
帝辛难得的大方让诸质子回家探亲,殷郊缠着父亲、母亲让他和姬发一起去西岐看看,吵闹得连姜王后那么好脾气的人都不想看见他,直接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此刻他们正行走在去西岐城的路上,殷郊起初还很兴奋,但是很快就厌倦了路上重复的风景,不比姬发思乡情切。
他扔掉狗尾巴草,又摘了朵花别在耳后,只是没有插好,要掉下时姬发伸手将花重新插在他的耳鬓。少年戴花,自是一番风流。
“前面就是孟津渡了,过了那里就到周原了。”姬发温和道。
“你还记得周原的事情吗?”殷郊问他。
“哪还能记得,离家十三载,什么都记不清了。”姬发摇摇头惆怅道。
“你在朝歌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起初想回家,但是后来认识了你,认识了质子旅众人,感觉在朝歌我又有了一个家,我过得还是很不错的。”姬发想了想回答道。
“姬发,你说周原人会不会不喜欢我。”殷郊突然没头脑的问了一句。
“怎么会呢?你是大商的太子,也是他们的太子,他们都会敬重你的。”姬发安慰道。
“可是你的祖父死在大邑商,你的大哥也死在朝歌,我的父亲囚禁了你的父亲三年,我还能去西岐吗?”殷郊俊美的脸庞突然变得青白,边吐鲜血边说道:”你马上就要伐商,殷商宗庙将毁于一旦。“
姬发被惊到,慌忙想去扶住殷郊,忙乱间他的头颅突然从躯干上掉落,咕噜滚到路边的草丛中,身躯也坠落马下。
“殷郊!”姬发睚眦欲裂,几乎是从雪龙驹上摔下来,如同动物一样,在草丛中爬行寻找。
周围暗雾升起,遮天蔽日,树木叶影成了魑魅魍魉。
“姬发,你看这把鬼侯剑······”
“姬发···告诉它你要回家·····”
“姬发·······我们去给小楼过生日吧······”
故人的声声呼唤,殷殷低喃,切切私语,环绕着姬发。鲜血从殷郊的断颈处淙淙流出,蔓延到姬发脚下,温热的触感让他下意识的想要踮起脚,却无济于事。
在嘈杂的声音里,始终有个低低的声音存在,随着故人的声音远去,那道声音才逐渐清晰起来,是贝刀割麦穗的声音。
“少主!”一道声音炸响天空,姬发惊坐起,从枕下抽出剑抵住对面人的咽喉。
“二哥。”旁边的姬旦开口及时劝阻:“是王医师,你别冲动。”
姬发喘着粗气凝神后片刻后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在梦魇中心悸,我和王医师将你唤醒。”姬旦慢声解释,生怕刺激到现在情绪并不稳定的姬发。
姬发收回剑,姬旦打发王医师退去。
“二哥,你这些日子为孟津渡会盟一事殚精竭虑,心事纠缠,难免会梦魇缠身。”姬旦开口宽解道。
“我梦到殷郊了,我带着他回西岐,但是走到孟津渡他成了厉鬼,与我说殷商宗庙将会毁于一旦。”姬发双手支床,将梦境一一道来。
“不会的,殷郊太子知道你之所为是为天下苍生,也亦为他。”姬旦拧干一条毛巾递给姬发,让他擦拭汗渍。
随着越来越多的诸侯兵马抵达孟津渡,姬发的事务越来越多。在前来的诸侯中,他看到昔日在质子旅的同袍,想起旧事也越来越多。
姬发一直记得父亲经常带着忧愁的目光望着东方,母亲多次温柔的呼唤才能将他的神思回到现在。
他问大哥伯邑考,为什么父亲总是那么愁绪。伯邑考告诉他因为他们的祖父,父亲的父亲季历死在了大邑商(商的首都)。
后来他又知道了很多事情,父亲年轻时曾在朝廷内乱时跟随崇国率领周人勤王,暗中伺机伐商复仇。但是帝乙以雷霆之势掌握权力,完成了权力的交接,勤王之举半途而废。在其后的十几年中,周人被困周原,除却献羌人俘虏,再也没有踏入大邑商。
直到帝乙迁都朝歌,诏令天下诸侯献其子入朝歌为质,姬发明白到这是周人再一次进入朝歌的机会,也是他离开西土去往富庶之地的机会。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告诉父亲自己要去朝歌为质,为了西岐,为了父亲,为了大哥,也为了他自己。
他离开西岐城那日,父亲、大哥,还有已有身孕的母亲都去送他。他挥挥手道:“大哥,帮我照顾好雪龙驹。”
自此一去便是十三年。
姬发到达朝歌时,正值太子妃鄂元再次生产,是王子寿的姜王妃负责质子起居事宜。姬发看着有孕的姜王妃为他们忙碌,每日都很乖觉地请安问候。姜王妃会温和地问他有没有吃不惯,晚上有没有睡得很好。
后来他搬去了夏台,听得姜王妃生产时他还跑去贺礼,抱了抱尚在襁褓中的殷郊。
“王妃,弟弟长得真好看。”姬发对姜王妃道:”他以后会像殿下一样威武勇敢吗?“还没等姜王妃回答,他自己就否定了:”他长大以后一定会像殿下一样的。“
姬发成了殷郊最要好的玩伴,从殷郊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时,他就在他身边,护卫着他,照顾着他。他们共同分享参与了彼此太多的事情
他们都有着同一个英雄:王子寿。
他们听着王子寿征战大胜归来的事迹,看他在军演时以一挡百,看他在游猎时射杀无数猎物,看无数人将他奉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
当殷郊听到父亲要负责质子旅时,一马当先的要加入质子旅。之后就是漫长的质子旅生活,姬发回忆起时,发现质子旅中的生活占据了他生命中的大部分。那些质子同袍们也占据了他人生中遇到的人的大部分。
可是那些人要么形同陌路,要么生死两隔。
殷郊逃离了朝歌。这是楼临熙事后对他说的。比干并不能护佑他了,在众人的帮助下,殷郊从朝歌逃离。姬发听后松了一口气,开始正常的生活,不让崇应彪察觉出不对。
因为抓捕殷郊不利和父亲的筮文,西方部被排挤在王家侍卫之外。
直到大哥来后,西岐重新取得大王的信任,他又开始重新履行自己的职责,偶尔他也会到太子宫去。梨树下只有一张长几,空无一人。殷郊在这里弹琴的画面已经成镜中花水中月。
仿若当年的月下抚琴舞剑的不是他两人。
他们着甲持刃巡卫王宫,如果殷郊也在王宫,会站着屋顶或者楼阁之上看着他们。有时他也会在巡视王后宫时,听到殷郊为姜王后弹琴。
他们打马游猎,上学训练,浴血沙场,同生共死;也曾玩笑嬉闹,饮酒畅谈。幻想自己成年后的事情,说起自己的壮志凌云,也会谈及自己年老之时,会不会白发苍苍,老得牙齿掉光。
彼时殷郊说什么:“姬发,那时候你一定要住在我的旁边,我们一起晒太阳,看儿孙满堂,不要让我去找你,你一定要在我看到的地方。”
姬发回想自己当时的允诺:“我一定会在你身边的,我还要护卫你呢。”
可是少年的时间停在了最灿烂耀眼的时刻。
那些关于他的记忆点点成幻梦。
自打夏台的课业停了以后,殷郊便很少在人前弹琴,老师说琴声会将自己的感情泄露。姜王后说子郊的琴声再也不复昔日的洒脱,万千心事压在心头从琴声里宣泄而出。
那时起,古琴就在架上生尘。
他们都日渐长大,能够勘破重重迷雾下的真身,那些奉以圣经的言论出现了动摇。
以为可以将生命交付的袍泽也逐渐离心离德,他们都错量了崇应彪的野心和癫狂。殷郊被杀的画面永刻姬发心中,让他胆肝具裂。
他杀了殷寿,又杀了追杀而来的崇应彪。
这落笔极易的两个“杀”字,于姬发而言却是重若千钧。那些爱恨情仇、七情六欲都在刀剑寒光中化为湮末。
从他归西岐后,他做了很多梦,旧事故人缠绕着他,金戈铁马和鲜血淋漓的画面交织成梦,他却始终没有梦到殷郊,即使梦中他在夏台,身边是质子旅的袍泽,他也没有看到殷郊。他问:“殷郊呢?”
袍泽们笑言道:“他不就在你身边吗?”
可是他环顾四周,没有看见殷郊,他疯了一般挤开人群,大声呼喊着殷郊!殷郊!
故人旧事入我梦,千回百转不见君。
崇应彪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不是什么怨毒诅咒,也非成王败寇之语,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刀割麦穗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这句话他听崇应彪说了两次,第一次只是怅然,第二次则是潮湿,他宛如站在海边,阵阵海浪日夜不息地拍打他。
而今,他再次站在孟津渡,却是: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那日和楼临熙谈话的内容时时萦绕心头,他知道楼临熙说的话是对的:殷郊抱着死志。
“我们不在朝歌,也不再质子旅了。大商的落寞是有目共睹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天灾四起,大家都活的朝不保夕。姬发你不是被西岐的官署们裹挟,而是被天下大势裹挟,人们选中了你,那么你的私心私情就不重要了。殷郊在西岐多日必然是看透了。“
殷郊一边看着西岐的欣欣向荣,一边想着的是朝歌的日益衰败。他的身份和认知是割裂的,他在姬发身边带的越久,就越痛苦。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要有自己的身份和责任。
殷郊选择了商太子的身份和成汤后裔的责任。
他又是知道自己无法扶大厦之将倾,割断他与姬发的情义。
在情感和责任间,在复仇和痛苦中,死亡是他选择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