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好疼啊,自己是已经死了吗?那种疼,好像自己二十年受过的伤的痛全部都爆发出来了。每一寸皮肉,每一寸筋脉,每一根骨骼都在痛。她□□着转醒,疼痛让她麻木又清醒。
也是这疼痛让她觉得自己是还活着的。人能活着谁还愿意死呢?
她躺在床上:“有人吗?”自以为很大的声音实际上声若蚊蝇。看着帐顶上凤凰图腾,大脑却在想着黄河阵破的瞬间。她捏碎了宝珠,以为是阵毁人亡神魂俱灭的下场,有谁来救她了?没有人来得及救她,但她现在又确实是活着的。
是那些仙人将自己复活了吗?那她现在是不是如殷郊一样非人哉。
大脑在急速地运转,想着自己会是什么模样,自己昏迷了多久,外面已经是什么情形。没有多久就有侍从进来,见她醒了立刻去叫人。
人影错乱中,她又昏了过去。
当她再次醒来,房间里已经点上了油灯,光线微弱晦暗。她努力辨认方才看清坐在一旁的是姬发。她喉咙发出一阵难辨言语的声音,引得他的注意。
“你醒了。”姬发凑上来笑着说。
他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倒叫她好生打量他。诸多磨难褪去了他的稚嫩,棱角分明的脸,双目炯炯有神,目露坚毅。杨戬说的没错,姬发已经了君王像。楼临熙无法想象他经历了多少才获得了这样的成长,他那一笑还能看见少年意气。
这一笑勾起了楼临熙无限心酸,他们堪堪二十岁,却已经过尽千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惊了姬发手忙脚乱地找巾帕擦拭她的眼泪。
“杨戬用尽全力去救你了,但是你和黄河阵相连,本来是必死无疑的,但是你却还活着,他们说这是天给你留了一线生机,而你也抓住生机不肯放手。”姬发轻轻地道:“你还需要好好休养。”
“殷···郊···”她吃力地从喉咙中挤出两个气音,姬发却听懂了,他神情一顿。楼临熙知道一切还是如她所料发展下去。
“黄河阵破了,帝辛败走朝歌。殷郊,他也回了朝歌,我留不下他,我也不能留他。”姬发声音空然道:“姜文焕也和他一起离开了。”
“···淳···一,三····山····”楼临熙说了几遍,他才猜出她说的是:“淳一,三山?”见她轻微点头,如同被打通了关窍。
“淳一攻打三山关了?三山关守将邓九公行军老练,淳一能打下来吗?”
楼临熙近乎脱力,她实在是太虚弱了,不过起码她的身体还是她的身体,她的命还是她的命。
老天也畏恶人。
她休养半个月后,终于能够清楚地说话。随着她一日日地好转,也一日日更加深入的参加到西岐的事务中去。
在脱离朝歌的权力之争后,面对新的局势,她和姬发短暂默契地结成了同盟。即使有些人对她依旧有怨言,认为她是两面三刀的小人,不足以为谋。她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道:“我是小人,小人的坦荡,权力欲望野心我有,我也去拿。技不如人就要认输,知道吗?”
这番小人做派怼得别人无话可说。
杨戬来看过她一回,那时候她斜依在凭几上,看窗外大雪纷飞,小几上温水煮酒。
黄河阵中的一番对话让两人相顾无言,她拿起红土泥炉倒水,提着炉子的手骨瘦如柴,不复当初飒爽英姿。
杨戬看着她,黄河阵给她的伤害是不可计量的,整个人形销骨立,但是那双眼睛依旧清亮锐利让别人知道她的斗志没有消散,她还在战斗。
她也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大变,苦笑道:“人还是贪心,想死的时候是真想死,但发现自己没死就又不想死了。看见自己这幅残躯又想为什么不让我好好活着。”
“你需要休养。”
“再休养也回不到当初的样子。”
她能下地行走时,已经又是一年春了。草长莺飞二月天,小儿骑牛走垄头。淳一按着她的指令,放缓了攻打三山关,只是月月骚扰,让邓九公夜不安枕。
时间来到了朝歌事变后的第三年,西岐和朝歌的争端来到了白热化阶段,在暴风雨中枕戈待旦的人们知道一切都会在今年结束。
她在文王大宅中等待姬发归来,半年多的修养让她脸上有了少许血色,但是医官说她连年征战,忧思过重,气血两空,这一次受此重创是再也回不到健壮的时候。
姬发给她请过昆仑仙人来诊治,他们说要用昆仑的灵丹妙药,神芝仙草,被她拒绝了。他想劝说,被楼临熙的话给堵了回来。
“那些灵丹妙药的代价我付不起,我就想好好当个人而已。”
姬发被众人簇拥着进宅,楼临熙坐在廊下看他步履生风,沉着稳定地说着各种事情,各种政务军事都需要他抉择。
他在朝歌从未接触过这些事情,玩世不恭,无忧无虑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伯邑考身死,姬昌年迈,所有事情猛然砸向他,逼得他不得不迅速成长,像一颗被催熟的果子。
楼临熙忍不住揣度,他能够一直承受吗?他什么时候会腐烂呢?
等到那些人都离去后,楼临熙放才让人去通报。她不要别人的帮助,自己缓慢地移动到会客厅中,姬发正倚在凭几上,双目半阖像已经睡去。
她找了个离他近的凭几席地而坐,耐心地等待他开口。
“我们要渡黄河,在孟津渡会诸侯。”姬发闭眼养神道。
“你在想殷郊?”姬发睫羽微颤,从殷郊离开西岐后就再也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了。或者说殷郊的离去也带走了他的过去,没有人能够再在他面前寻常道以前了。
“我没有想到我们走到了这一步。”即使他压抑,但是楼临熙都不需要去辨别就知道他的痛苦。“黄河阵破后,他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接着就是姜文焕不告而别。”
两渡岭后,他隐隐感觉到了殷郊的纠结反复,直到姜文焕的到来,他知道留不住他。
殷郊的不告而别,保留了他们最后的体面。
“楼临熙,我坐在这里才发现我永远做不了我想做的事。”他不能偏安一隅,也保全不了他和殷郊的兄弟情,也不能挽救每一个死去的人。
“不是的,姬发。你是太贪心了,比我还要贪心,妄图想周全所有事情。”楼临熙太了解姬发了,可能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
一个好人,一个想周全所有人的好人,如果伤害到别人比他自己受伤还令他痛苦。
“在萧州的时候我回过一趟戚城,我母亲告诉我我父亲已经死了,在我成为梁伯的消息传回戚城后,我母亲就饿死了他。”她说起这件事冷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那时候我就知道,有些事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去朝歌为质成为梁伯是我和母亲一起决定的,但是我真的成为梁伯后,母亲为了我杀了他。”
“我不是在这里伪善地埋怨我母亲杀了他,因为换成我回戚城后发现他还活着,我也会杀了他。
“但是我母亲替我杀了他,我就知道拥立我的人也在裹挟我的意志。我被他们簇拥得越高,我被他们裹挟得救越狠。所以我只能看着我定的最终的目标,只要能够实现那个目标,过程里失去的东西,我都做好牺牲他们的准备了。
“甚至包括我自己。”
在拿到南伯侯的爵位后,我已经站到了我能企及的权力的顶峰,但是我没有收手,我为什么不能再更进一步?是因为天命,是因为那些神仙妖魔,还是人间的规则。那不如大家一起都拖进来吧。
“我想殷郊也报着死志了。”她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话惊得姬发猛然睁眼。
“你什么意思?”姬发十分忌惮”死“这个字,他根本不想殷郊和这个字有任何关系。
“姬发,你真的没有感受到吗?你与他朝夕相处十三年,死而复生后也只有你在他身边。“楼临熙看着他自欺欺人,连她这个局外之人都能推测一二,姬发你怎么会不知道,是你不愿意去想、去承认吗?
“他从昆仑山下来后,直接杀去了朝歌,哪吒和杨戬费尽心力才将他带回西岐。他无法自由收放法相,而且他没有从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情绪不稳,随时随地会发狂伤人。“想起那段时间,姬发忍不住用手摁着太阳穴才能让自己继续说下去。
“我将西岐的事拜托给姜子牙、姬旦和家臣。自己将他带出了西岐城,在栗树待了一个月,那一个月他日日夜夜不得安歇。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好,对殷寿的仇恨,对姜王后死亡的自责,还有自己身死的阴影这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我甚至都以为他不会好起来了,但是他从那些情绪中挣脱了出来。”
楼临熙都忍不住叹服姬发和殷郊的情谊。若是没有姬发,即使殷郊活过来,也不过是个没有理智的疯子。但因为有姬发,生生将他扳回成人。
“后来征战时,他法相再现。我发现他没有好,他的三个脑袋自说自话。
“小楼,他活了也疯了。”
楼临熙说不清殷郊是不是疯了,但人怎么能有三个脑袋却按照一个脑袋行事呢?在她的认知中,殷郊已经不是人了,也不是曾经的殷郊了。他已经死在了朝歌的刑场上,所以痛苦的不只是殷郊,还有姬发。
这或许是他死而复生的代价。
楼临熙勉力站起来行至他面前,姬发成熟俊朗的脸上出现了少年时的迷惘,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从西伯侯变成朝歌城里的少年。她从他的言语和眼神中探知到了他的疲惫,她无法给他任何言语上的安慰。
现实才是那把无情的刀,割得面面相对的两人都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