缊婆从竹林中缓缓走出,红衣在翠绿的竹林中格外显眼。此前,墨宛汐只是在幼时见过缊婆一面。白骨外露,眼窝如洞,脸上无皮是印象中缊婆的样子。
而眼前的缊婆,除却身姿仍是矮胖之外,丝毫看不出记忆中的痕迹。凤冠霞帔,红纱遮面,绣花红袍,俨然是一副待嫁新娘的装扮。
墨宛汐心中疑虑渐起,却不敢多问。见缊婆挥手让其跟上,便跟着眼前的红袍往竹林深处走去。
待前方的蕴婆脚步停下后,墨宛汐抬头看向眼前的冢宅,只见匾额上刻着: “七星冢”。
旁侧六个小冢簇拥着中间的大冢,而最大的这个冢门上刻着:情冢。顺着这个匾额看去,其余六个依次是:父,母,兄妹,旁亲,师友,生门所救之人。
缊婆隔着面纱看向墨宛汐,见其盯着最后一个冢门,已然出神,语气中稍带不悦的提醒着:“你与你的心头肉虽被玉姑所救,但我是不会派人追杀你的。小郎君,莫要看入迷,快跟上来。”
被缊婆苍老的声音喊回神,墨宛汐收回目光,往情冢中走进去。偌大的冢中放置一个红色灵柩,外侧套有棺椁,层层套叠,内嵌棺櫘,贴身棺榇里放置一具缺少头骨的尸骨。
缊婆从冢边的案几上捧出一个头骨,抱在怀中,用手掌在头骨上摩挲。回身走至冢门处,看向外面的竹林,缊婆温柔的说着:“你该等久了吧,缊郎。”
从冢中走出,墨宛汐在缊婆身后,长揖谢道:“玉姑救白笙之恩,在此谢过。今日将长辞令带来,奉给缊婆。”
说罢,墨宛汐拿出长辞令,双手奉给缊婆。
持剑之手在空中僵持片刻,缊婆并未动弹,只是不急不缓的回着:“小郎君,莫要着急。你可知我为何召你前来?”
看缊婆没有收剑之意,墨宛汐直起身子,拿着长辞令,立在旁侧,沉声回复:“鬼老并不自知,还请缊婆指点。”
从冢门处回身,缊婆走到案几旁,拿起上面的铜镜,撩起红纱,问向墨宛汐,声音中满是悲凉之意:“小郎君,你说缊郎他还记得我吗?”
墨宛汐偷摸看向铜镜中的脸,竟比印象中还要恐怖几分,但在缊婆面前,他不敢撒谎,只得如实回着:“若是太过久远,不一定能记着,还请缊婆节哀。”
“节哀?”将面纱撂下,缊婆放下透镜,缓缓回身,又道,“小郎君,我等了这么多年,期盼如此之久,终于可以见我的缊郎。可临近重逢,为何我这心里竟是忐忑不安?若他真不记得我,也罢,我去寻他便可。”
心中甚是疑虑,墨宛汐端量手中的长辞令,端身相问:“缊婆口中的缊郎,莫非与长辞令有关?”
缊婆大笑,连头上的凤冠都在颤抖,从案几边站起,慢慢走到墨宛汐身侧,伸出枯如白骨的手指在剑身上摩挲,冷声说着:“怎能无关?小郎君这是在说笑。当年缊郎为我离经叛道,被师门所杀之时,刚把离怨剑封印,将长辞令交与门派收好,又怎会与它无关?”
墨宛汐心中大惊,暗道:“离怨被封印应是千百年前之事,若缊郎真的参与离怨剑封印等事,那眼前的缊婆岂不是已经活了千年之久?不,不可能,谁人能活如此之久?
“小郎君莫要惊吓,谁人能活如此之久?那便只有我,像我这种被诅咒之人,方能活如此之久。”将手中的头骨,递给墨宛汐观看,缊婆又道,“你看缊郎多气人,自己死了,却偏诅咒我活着,让我一个人在这世上煎熬如此多年。若不是舍不得,我真想把这头骨敲碎。”
墨宛汐眉头紧蹙,正欲伸手探向头骨,却被缊婆急忙收回。
见缊婆不急不忙的坐回案几旁,墨宛汐拱手言道:“缊婆寻我何事,直接告知便可,若是鬼老力所能及之事,定竭力相助。”
“小郎君,你当真不好奇我为何不死?”蕴婆的声音凉如秋色。
墨宛汐抬眼看向眼前的凤冠霞帔,沉思一番后,恭敬的说着:“鬼老斗胆一问,愿缊婆告知。”
缊婆将头骨放在脸边,掀开红纱,极为温柔的说着:“缊郎,我终于等到了,他来了。”
一语说罢,将头骨放在案几上,收回方才的温声细语,缊婆大声怒斥:“缊郎将离怨剑与长辞令安置好后,与他师父细说详情,意欲离开师门,娶我为妻。
恼怒之下,他师父扬言说是缊郎执迷不悟,便派人追杀我。”
从案几旁走到灵柩前,摸向白骨,缊婆声音沉冷:“缊郎以命换命,求其师父饶我不死。争执之下,缊郎还是被他师父杀死。临死前,缊郎用毕生修为下了万恶的诅咒。”
忽然,蕴婆一掌拍碎旁侧的石凳,悲愤的说着:“非毕方封印现世,非离怨剑问世,非长辞令诛杀之人死而复生,非离怨剑不被长辞令克,非携毕方封印封印之人,用离怨和长辞一同杀我。蕴婆不死不灭,长存于世。”
被缊婆一席话惊的跌靠在冢壁上,墨宛汐瞳孔睁大,手中的长辞令跌落在地。良久之后,墨宛汐慌乱的将长辞令捡起,难以置信的说道:“所以,缊婆这么多年,竟是在等我。”
隔着面纱,传来蕴婆放肆的大笑:“不错,小郎君,我真是苦等千年,终于盼到你带着毕方封印出生。当我听到毕方鸟嘶鸣时,你可知我有多开心。”
“竟是如此。”墨宛汐惊吓之余,后背发凉。
缊婆撩起灵柩中的指骨,轻轻放于自己的面纱中,极其温柔的说着:“缊郎,你让我等了上千年,可我终究是等来了他。我是不是让你惊喜?”
墨宛汐脑中思绪乱涌,凌乱不堪,勉为其难的从震惊中恢复,声音发颤:“缊婆将《九龙禁》和离怨剑复生之事告知温书忍。又派七杀红连下三毒,助温书忍逃脱,告诉他们《浮生残卷·序》的内容,引离怨问世。难道,难道都是缊婆授意?”
冰冷的手指从墨宛汐脸上划过,缊婆不知何时站在墨宛汐身前,委屈的嘟囔着:“小郎君,我只是给他们指路而已,情深情浅在于他们心中,我不过是这堆乱柴中加了把火而已。”
将脸边的手指拂开,墨宛汐往旁侧退了几步,沉声说道:“十年前,若我真的身死,缊婆岂不是白费功夫?”
蕴婆轻蔑的回道:“若你真的身死,便是那个白木头和我的好徒儿没用。不过,你若真死也无妨。不过是再多等些年载而已,便会有其他的带有封印的孩童降世。熬了这么多年,多百年少百年,我是真没有感觉。”
将墨宛汐的脸正对着自己,缊婆颇为满意的说着:“不过,你不负众望,办的极好。小郎君,看在你的情面上,我可是款待我的好徒儿许多。”
“你把七杀红怎么了?”墨宛汐甩开脸,挣脱蕴婆的桎梏,急迫的问着。
缊婆大笑不止,将头骨从案几上拿起,轻放在灵柩中,含笑低语:“他是我的徒儿,我想怎么着,便怎么着。不过,小郎君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喝汤的。哈哈哈哈哈。”
汤?溧阳秘境中的婆婆,竟然也是缊婆。墨宛汐看着眼前血红的嫁衣,在冢中翩翩起舞,跳至自己面前。
缊婆扬起面纱,语气中全是满足,欢声笑语的说着:“来吧,小郎君,我已准备好。就在这,用离怨剑和长辞令,快杀了我。”
墨宛汐难以理解的摇头,连连后退,扶住冢壁,急切的说道:“缊婆一番筹谋,竟是为了求死。”
缊婆一掌将墨宛汐扇至跪地,怒吼一声:“瞎说。”
见墨宛汐口吐鲜血,缊婆又忙走上前来,将其扶起,温声细语的安抚着:“小郎君,方才是我手重,你快起来。小郎君不该瞎说,我是去见我的缊郎,不是求死。”
墨宛汐一把推开缊婆,扬声大喊:“缊郎早就死了。”
红衣闪来,缊婆一把揪住墨宛汐的衣领,将其按在灵柩上,吼骂道: “死了又怎样?我愿意去陪他。今日你若是不杀,我便杀遍天下之人。
小郎君,你莫要惹我动怒。我若是动怒,连你的离怨剑都会怕的发颤。”
不顾眼前之人的要挟之意,墨宛汐反驳道:“若真用离怨剑和长辞令诛杀你,缊婆,你入不了轮回,又如何见你的缊郎?”
蕴婆一甩长袖,阴冷的声音从面纱中传来:“我不管,我活够了。小郎君,你莫要多言,你快杀,否则殿外等你的心头肉,会死在面前。”
怔怔的看着眼前一心求死的缊婆,墨宛汐从背后掏出离怨剑,与长辞令一起指向缊婆,再三确认:“缊婆,你可有想好?”
缊婆连连点头,将凤冠霞披整理好,又拿铜镜照了几番,款款走向墨宛汐面前,指着灵柩,欣喜的说着:“小郎君,你等我片刻,我躺到缊郎旁侧。”
言语将罢,蕴婆飞身从灵柩上方轻盈落下,掀起的面纱下,白骨清晰可见。待躺至灵柩中,看向旁侧的白骨,缊婆期待的说着:“小郎君,来吧。”
握着手中的离怨剑,墨宛汐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灵柩边,祭起离怨剑和长辞令,悬在缊婆的心口之上,闭眼大喊:“缊婆,祝你找到缊郎。”
缊婆紧握住身边白骨的指骨,目光丝毫没有落在刺在心中的剑身,言语中皆是满足之意:“缊郎,我终于可以解脱。缊郎等我,我即刻来竹林寻你。”
待缊婆死后,随着胸口之间的双剑拔出,长辞令和离怨剑交融在一起,龙吟鸟鸣,化作形如鹤鸟,体为蓝羽,身有红斑,口中白喙,只有一足的毕方鸟。
掠过墨宛汐的头顶,毕方从冢顶飞出,在竹林上空嘶鸣不止,口喷鬼火,颇为诡异。
墨宛汐将灵柩合上,从情冢中走出,毕方便从天上飞下,缩至巴掌大小,落在墨宛汐肩上。
惊诧的看着身侧的毕方,墨宛汐伸手欲摸,毕方便扑棱着翅膀落在墨宛汐手上。
若是保持现在这种模样,毕方倒是不甚骇人,反而略显娇小可爱,墨宛汐轻抚毕方的长喙,温声说着:“没了离怨剑和长辞令也好,以后多了一只鸟傍身,也挺好。”
毕方极为不悦的喷出鬼火,差点烧到墨宛汐,又从手上飞到墨宛汐头冠处,呆滞不动。待毕方安静后,墨宛汐头顶小鸟,往宫门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羡慕那些真心相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