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止推门进来时,侍女们已经为白栀换上了崭新的衣服。少女还处于昏迷状态,面孔上没有一丝红润,透露出病态的苍白,憔悴虚弱,好似随时可以脱离树枝的枯叶。
屋内还熏着浓重的药香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苦得让人四肢百骸都缩作了一团。
侍女们见到胥止刚要出声行礼,却被他摆手制止。坐在床沿边,看到少女衣袖下露出的半截胳膊布满了丑陋的淡粉色伤疤,这些伤疤明显是刻意割下的,像是一条条攀爬在手臂上的虫子。
胥止握住她的手,少女的手很温暖,如一汪温润的玉石,与他身上的体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胥止摩挲着白栀胳膊上的伤疤,拿起旁边的药粉轻轻涂抹上去,然后再慢慢按压。她胳膊上的伤疤刚愈合,药性猛烈,涂抹上去刺激得她一阵哆嗦,本能地缩手抗拒,但胥止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轻轻吹气在伤口上。
白栀轻颤了一下睫毛,醒了过来。一转头看到胥止,吓得魂飞魄散,慌乱地收回手,坐起身来。
这动静...跟见了鬼似的。
胥止的脸色在一瞬间也变得沉重,他没有过多与她计较,提醒道:“注意伤口。”
白栀不安地放下袖子,戒备地看向他,突然又想起十二时方镜,掀开被子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了,心中燃起的希望也随之熄灭。
“别找了,我已经拿走了。”胥止说道。
白栀好半晌才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神情黯然成灰。
胥止端起旁边的药碗,探身过去,准备喂她吃药。白栀看见他过来,脑子里突然浮现了很多恐怖的画面,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甩手打翻了药碗,瑟瑟地往后退去。
侍女们被吓得脸色惨白,慌乱地跪拜下去,不敢直视。
药汁溅到床上,也溅到他的衣服上。胥止没有动怒,凝望着她,最终叹了口气,拭干净手,对跪在地上的侍女吩咐道:“再去煎一碗。”
见侍女们起身要出去,白栀出声阻止道:“不...不必了,我要回去了。”
说着,就从床的一侧翻身下去,来不及穿鞋,朝着门口走去。
胥止冷冷地说道:“站住。”
门被施了法,没有他的准许,根本就打不开。白栀转头,惊慌地看着他走过来,白栀想后退,但后背已经抵住了门,她退无可退,只能迎面对视他。
白栀自知拂了他的面子,低下头不敢看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还...还有什么吩咐?”
白栀少有表现过惊慌失措的神态,可能之前受到的打击太大,一贯沉着冷静的态度在此刻完全崩溃了。
白栀攥着领口,低头垂眼,静等着他开口。
胥止见惯了她倔强执拗的样子,头一次见到她低眉顺目,还把他给整懵了。他怔了几下,没有再靠近,说道:“先把药喝了再说。”
白栀沙哑着嗓子道:“那个...那个药有些凉,我不能喝。”
“不凉,是温的。”
侍女重新端过来药,白栀双手捧着药碗,凝视着黑漆漆的药汁,胥止知道她怕苦,特意让人准备过来酥糖,可看到白栀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毫不犹豫地仰面喝了下去,他拿着糖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中。
白栀抬手用袖子擦掉了嘴角的药沫,谨小慎微地说道:“可...可以了吗?”
似乎在征求他的允许,透露着不易觉察的恳求。
胥止放下了手,没有说话。
白栀抿了抿唇,准备抬脚出去,却又听见胥止说道:“别回去了,就留在这里吧,地牢阴寒潮湿,不利于你身体恢复。”
白栀连忙说道:“不...不用,森森还在那里呢,我得回去了。”
胥止说不过她,最后只得答应,“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识路,我自己能走回去。”又想到什么,白栀解释道:“我也不会逃跑的,你放心好了。”
说完就走出了寝殿,不敢在里面多逗留一刻。
外面一阵喧哗,白栀刚出来就见到了卯俐,她端立在殿门外,身后跟随着她从妖界带来的侍女,乌压压的一众人,似乎是想进去,但是让璃殇拦住了。
璃殇道:“公主,请自重。”
卯俐高傲地扬了扬下巴,并没有把璃殇放到眼里,侍女们气愤不平,争执道:“大胆,你们知道你拦得是谁吗?”
璃殇平静地扫过侍女,对上卯俐,气势不减,沉声静气地说道:“尊上吩咐过,今日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也包括你。”
侍女呵斥道:“放肆,一个低贱的奴婢也敢口出狂言。若是耽误了公主与尊上谈论的大事,你能担待得起么?”
璃殇并不是婢女,是魔界最尊贵的圣女,但平日里很低调,为人淡泊寡欲,就连穿的衣服也都轻装简从,久而久之就没有人把她的身份当回事。而卯俐的侍女就认为璃殇身微言轻,说话也不顾忌。
璃殇依旧不放行,“公主还是请回吧。”
一直沉着气的卯俐准备说两句,却见到白栀从寝殿里面走出来,顿时勃然大怒,刚想冲上前却又被璃殇拦住了。
原来不让进去,是因为这个原因啊。
侍女纷纷为卯俐打抱不平,叫嚣着,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见到白栀没把她们当回事,她们更加气愤。
卯俐直起腰,一把推开阻拦她的侍女,咬牙切齿地冲着白栀远离的身影骂道:“贱人。”
白栀不回头,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径直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卯俐阴沉着脸,还想说些什么,就看到胥止也从寝殿内出来,一时之间凝噎住了,埋头行礼。
突然,脖子被一团黑色烟雾缠住了,卯俐拼命挣扎,烟雾缠着越来越紧,几乎要把她的脖子扭断。
“尊...尊上...”卯俐双手扣着烟雾,脸色苍白如纸,微弱地吐气道。
“本座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去寻她的麻烦,怎么?你是嫌你的命太长了?听不进去是吗?”
胥止依旧是见惯的冷淡神色,今日与往常一样,别无二致,但举动却与往日大相径庭,侍女惊慌纷纷跪地,额头抵在手上,两肩颤抖如筛糠,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卯俐辩解道:“没有...妾身没有...”
“别太高看了你自己,你在本座眼里什么都不是,要是再敢给本座惹是生非,本座也会杀了你,滚回去。”
黑色烟雾松开了她,看着胥止走远后,卯俐才放下心,跪坐在地上费力地喘着气,久久没有缓过来神。
璃殇道:“公主,需要我派人送你回去么?”
“不用。”卯俐狠狠地瞪了一眼,被侍女搀扶地站起身。
璃殇有心提醒:“公主,你我之间谈不上任何情分,但是我还是想提醒您一句,好自为之。上一个自以为是故作聪明的人,早已身首异处,您若坚持独行其是,下场只会更惨。”
“你少虚情假意、惺惺作态,这些话根本就吓唬不了本公主。尊上攻打天界,还需要借助我妖界的势力,尊上不会杀了我的。”卯俐不以为然,攥紧了脖子上的净心铃,那还是胥止送给她的呢。
她还没有到魔界之前,就听父王说过,魔界之首性情古怪、手段残忍,绝非她能招惹之辈。但她不信,在见到胥止第一眼时就被深深吸引住了,少女的心思在那时就已生根发芽,与传闻中的魔界之首不一样,她认定眼前之人就是她的心上人。
卯俐的直觉没有错,无论是出于哪种目的,胥止对她确实不一般,不仅亲自接她来到魔界,还送她净心铃,上一次事出意外险些丢了命,胥止不仅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了她的命,还亲力亲为地照顾。
光凭这点殊荣,她敢断定,她的命对于胥止来说十分重要。
她本想借用着这点往下发展,但是啊,总是有碍事的家伙挡住了她的道。
既然如此,那就铲除掉,以绝后患。
她记得七杀狱中关着一个名叫长云的人,胥止对他好像颇为芥蒂。
*
森森变回了鸟缩成一团趴在桌子上,看到白栀浑浑噩噩地回来,也明白中间发生了什么。
她们的计划失败了。
白栀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几乎是扶着墙走回地牢,她身形摇摇欲坠,好像下一刻就要跌下去。
森森飞过来,想说些什么,但白栀并未理会她,径直走过去倒在床上,用被子捂住头。
好半晌没有动静,森森担忧出事,擅自掀起被子,看到白栀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空神地望着上空。
她的脖子上带着隐晦的痕迹,森森虽未经历过,但也知晓是什么,每隔些时日,白栀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就会出现这些红紫痕迹。
这个禽兽!
森森大骂道,但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白栀,心疼地飞到她肩膀上,用翅膀帮她擦掉泪水,小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白栀在很早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入了魔界,就没想过全身而退。况且,胥止一直就是个禽兽不如的人渣,惯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对付她,想要摧毁她。
但她岂会遂了他的意,白栀并不在这些。但这次不知道受了什么打击,白栀神经混乱,嘴里一直在嘟囔着什么。
森森侧过身去听。
“疯子、畜生、禽兽...”
森森心疼,趴在她的脖子处,眼泪模糊了视线,轻声安慰道:“小主人,不要哭了,咱们不去想这些事了...”
“森森,我想回家了,我想去见师父了...”
“会有办法的,一定能逃出去的。”
“我好难过...”
“不要伤心了,白栀,我相信咱们一定能出去,你想不想听歌?我唱给你听。”
森森唱着在灵山时学会的曲子,那曲子白栀也会,但是很久没有唱过了,现在听见,倒有种陌生感。
外面的天黑了,白栀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太累了,根本就扛不住这些酸楚,梦里面也都是不好的场景。白栀蜷缩成虾米状,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肩膀,似乎是想以这种方式保护自己,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睡得很不安稳。
森森叼起被子给她盖好,也给自己盖好,缩在白栀脖颈旁边。
就快要睡着时,突然听见了脚步声,森森刚想回头去看,突闪的力道将她掀飞出去,摔到墙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白栀噩梦连连,室内阴冷,但偏偏身上起了一层薄薄虚汗,不知道有人靠近,断断续续地无力吐息。
胥止捂住她的手,施法渡送了一些灵流,白栀其实受不住,但她现在是半魔半神,也能勉强接受了他狠冽的灵流。
半晌,白栀不再颤抖,呼吸也变得平缓了,身上的冷汗消退,白栀翻了身,不慎扯住了胳膊上的伤口,疼得抽搐了一下,醒了过来。
一睁眼觉察到有人在她床头,刚要惊呼后退,却被他挥手施法弄昏了过去,胥止接住她下坠的身子,平放在床上。
地牢很黑,但他能看清白栀现在的神情,伸手帮她抚平了眉宇,起身离去,怀里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泛着淡蓝色光辉的冰石。
晶莹剔透,璀璨夺目。
被冰冻住的栀子花开得正盛。
胥止回头望向白栀,看见她没有醒来,松了口气,捡起冰石准备放回怀里,却见冰石上裂开一条缝隙。
“!”
很碍眼的裂缝,完全把这块冰石的美好砸坏了。
胥止怔讼了片刻,施法缝合那条裂缝,冰石还跟往常一样,并无大碍,心满意足地放回了怀里。
眸光瞥见墙角落,破损的同心印碎块堆积在那里,没了光泽,很不起眼。胥止走过去俯下身一块块捡起来,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床上休息的人,全部捡起来后才离去。
屋内彻底没了动静,白栀缓缓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漆黑,渐渐地看清了室内物品的轮廓。
白栀慢慢抬起手,一团黑色缭绕气流浮在掌心上。
啊,这就是魔界最强大的力量呀。
比她的神力还要厉害数倍。
要是借用他的力量杀了他会怎么样?
诧异、惊讶、难以置信!?
白栀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仇恨逐渐覆盖了她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