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东方一角晨光微曦,夜色未央,国公府便已经重新喧嚣忙碌起来。
等到时明远洗漱起身的时候,热水热汤都已经备好了。
昨夜的种种隐晦不方便和别人商量,只能先放到一边,只当作尽数掀过。反而是今日,他需要去宫里叩谒梓宫,趁着朝食的那点时间,正好用来和下属交流。
先来的是副典军王季,这次额外领了名近卫士卒。
时明远隐约有些印象,是早些年跟着楚系从京里出来的,应当在兵曹有些熟人,可能是发现了什么。
正如他所料,此人来了建康便联系上了同乡,带了些粮食上门,发现人家已经被遣退了,在抱怨中得知如今在城里的都是南边来的。
再一细问,才知道,从守城门的,到宫里的禁卫头头都被换了一遍,遣退了一大批人,现在能说上话的全数是南边口音!
士卒当下知道是大事,便上报了伍长,消息一路上传,直到副典军这里。
又有采买的仆从自街面上收集消息,也有隐隐绰绰提到那位十一皇子弑亲的恶名,称得上暴虐一词。
相比下面人汇报时的噤若寒蝉,上面的官吏,特别是协ト祭酒、掾属几人都不甚在意。比如协ト祭酒司马邕就很不上心,只随口感叹了句:“这位新帝还是不够狠,下面人恐怕颇多怨望。”
“所以,朝堂至此多乱矣。”世子笑了笑道。
周掾属立刻跟着道:“这对我们楚系来说,也是好事。”
时明远想起话本里后来陆妄杀空了朝堂,又宰割天下的暴君名声,心底也是叹息,恐怕也是吃够了苦头才会如此草木皆兵。
这不奇怪,这几年争得很凶的几位大家都很熟了,陆妄既然不属于其中一员,那么在朝堂自然没什么威望,更办不了什么事。
当明君从来不是有意愿,行动上足够勤政就行,除非是像汉高祖那样的天授,否则必是要有所学才行。
陆妄有什么呢?
除了南军,他一无所有。
……
卯时的晨钟声回荡,时明远携庶弟时汲乘马车到了目的地,和三品以上官员宗室一同入宫。
宫门口是由出自南军的禁卫守着,尚算严谨,但里头的宫人,哪怕是停放梓宫的宣祀殿规矩也较先皇后时期松散很多。
这一点除了经常出入宫闱的高官皇嗣外,少有人能看出来。但孝惠太子还在时,他幼年几乎有一半时间是在这昭明宫度过的,对此再了解不过。
立刻做出判断:看来陆妄对宫里的掌控也有漏洞。
进了前殿,叩谒梓宫哭灵,都有既定的流程。
不过梁朝建国才三任皇帝,开国的本就是布衣,还早早亡于战场,北边又有大片土地在胡人手里没能夺回,各种礼制规矩也称不上如何。
甚至新帝瞧着,对这些也谈不上多上心。
眼下主要是朝堂这边的某些人拿这套规矩来和新帝拉锯,算是前朝的博弈。
时明远跪在梓宫前,以袖拂面,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近处的金丝楠木,在思量这些庙算之余,想起年少时期被大行皇帝当做子侄孙儿的日子,倒真心生出了几分悲伤。
一盏茶后,周围忽的有些细碎的交谈,更有宫人提醒:陛下来了。
是的,在话本中,叩谒梓宫这一幕,是陆妄和自己少有正式见面了。
也就是在今天,三人,包括话本的另一个主角——往后入宫作了侍中的那位没落世家公子韩璞纯都在场,在某个场景里再度回忆,便觉得陆妄的心思处处有痕迹,按照其中的描写,又是一番虐身虐心的发展。
时明远并未费心去找那位韩家出生的主人公。
无论话本将他的能力描述的多出众,是怎样的锥处囊中,但眼下,即使不计算对方世家出生带来的权衡,未经历练而过分清高的璞玉招揽起来也并不划算。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中原大地从不缺美玉,只少了雕琢的工匠。
相反的,时明远更期待了解陆妄是什么样子的。
不管是谁,直到有人对自己暗暗思慕多年,都会有些好奇的吧?
抱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有恃无恐,他一如少年时的傲慢,顺着脚步声转头直视宣祀殿门口的新帝。
新帝,或者说尚未正式登基的十一皇子已经穿上了赤黄色的天子常服,体貌丰伟,秀眉而长目,和大行皇帝生前并不像,可能更多遗传了那位舞姬生母,且明显带着行伍气息。
此刻他同样正注视着跪在梓宫前的时明远。
一高一低,两人四目相对,一触即分。
平心而论,陆妄算不得当下世家评判中敷粉何郞式的美男子,肤色不够白皙,容貌不够精细,更缺少了广袖长袍下的那种写意风流,就连仅有的称得上秀丽的眉目也少了亲和而过于冷厉。
但教时明远这样强势甚至傲慢的人物来说,一旦提前知道了对方的绮思,兼之过往习惯性的轻视,便很能挑起征服心理。
陆妄的仰慕虽从少年时便延续至今,并在前些年的行伍中开了窍,但却藏得很深,更不可能知道心上人此刻的想法。
他只能看见楚王世子端肃的跪直,甚至稍显倨傲的微微抬头,深黑的瞳孔清晰的倒影出自己的模样。
“砰砰砰……”
心跳如擂。
除了对方手指轻微的蜷缩,直到两人不约而同的移开目光,时明远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怪不得他过往从没发现陆妄的隐秘心思,接触太少是一方面,掩藏的滴水不漏是另一方面。
无论私下有多少权力上的博弈,手段是否光彩,在明面上,既然身份已定,那么所有人都自然需要敬拜新君。
“楚王世子快起。”不等拜下,陆妄怀着私心上前扶起。
被握住手腕,炙热的体温隔着衣袖传来,手指仿佛颤抖一样时松时紧的扣住。
顺着传来的力道起身,时明远莫名想起昨晚。当时他几乎没感觉到温度,情绪也更多的是紧张,直到在真正接触到那抹柔嫩的时候,诡异的松了口气。
大概是紧张到情绪反弹了:反正如果真被发现,大家就一起社死吧。
可现在,时明远的紧张竟然一点也不下于昨晚,相反的,联想到昨晚的荒唐甚至还混合上了点点当众偷情般的羞赧来。
见鬼,他们根本不熟啊!!!
时明远立刻酝酿台词,准备告辞离开。反正以楚系和建康朝廷众所周知的离心离德,也不必假模假样的摆出忠君的架势。
眼见两人一时没说话,边上突然有人对着新君开口:“慎亲王,大丧已经月余了,但听说帝陵还未修好,不知您是否准备再度征发徭役?”
称呼上却没呼“陛下”,而是用了旧时的封号。
时明远记得,这人是宫里治儒学的博士,“慎”字则是在陆妄于百越获得第一场大捷时,大行皇帝带着敲打的意味,在加封亲王时给的封号。
所以,朝廷这是打算在楚系面前毫不避讳内部的不合吗?
他的心思立刻从情爱小节转到了正事上。
能被带来建康,庶弟时汲也是几个兄弟里颇为敏锐能理事的人,同样察觉了不对,小心拉扯嫡兄的衣裳后摆示意。
时明远无声的摇了摇头,只看向陆妄。
乱世下,天子,兵强马壮者得之。
一样的道理,新君手里有南军,其他人便争不得。他不能解决问题,还不能解决造成问题的人吗?
大概是想在心上人面前保持体面,陆妄并没有当即发作,而是不予回应,作为儒学大家博士也是要体面的,能在宫里当差的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了一句就不再多言。
新帝仿若无事,只对着时明远询问:“楚世子要在宫内休息吗?卿过往在羽林官常住的院落还空着。”
似是担心唐突,或者是时明远生出疑心,还补充道:“建康的楚王府多年没个主子,门户自然不够严谨,若出事不免让楚王忧心。”
这是从正事上表态,如果想得远一点,比如时汲这样的,还会联想到这样可以避免有人为诬陷新帝而刺杀。
事实上,楚王安排继承人带这位庶弟来,也是为了必要的时候留下作质,甚至替身。所以对于时明远的安危,与时汲切身相关,要更敏感些,此刻恨不得代为应下。
“那,便多谢陛下了。”时明远欣然接受。
话本里,他没答应,后在楚王府遇上有潜伏的暗间下毒,被捕后自尽,尸体中搜出了南军的令符。
显而易见,朝廷这边各大派系已经疯了一样撕破脸,不想卷进去的楚系在新君登基后就早早回了丹阳。随后他更在父王母妃的安排下成了亲。
等消息传至建康,陆妄喝的酩酊大醉,不慎和韩家投机下注送来宫里做侍中的韩璞纯有了首尾,宫中管控不严,染指朝臣的消息走漏,世家大怒,随即御史血谏,昏聩之名广传天下。
这里面很有些微妙的地方,比如陆妄究竟是怎么错认的?
当时韩璞纯又是怎么会意外被下药以至于连一个醉鬼也无法反抗?
周围的宫人呢?如果说寻常宫人不敢拦,那皇帝的心腹怎么不在?
这些话本里没说,反正才学过人的世家公子就此被折在了昭明宫,再也入不了朝堂,到故事结尾,暴君被义士所诛,清高的公子于深宫郁郁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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