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宫是培养宫中禁卫的地方，位置上不同于后宫，更偏向于前朝，离东宫也不远，偶尔会暂时安置一些因故留宿的朝臣子侄。

家族彻底发迹是后来的事。

这年代，朝堂走的是察举制，时家只是小庶族出生，最有出息的子弟也只是下面的浊官，压根没资格跟世家一样入朝，更别说让人以官眷的身份留宿内宫了。

最初那会儿时明远是因后妃有孕，遂以其娘家侄子的身份留宿的，说白了，是大行皇帝找来安抚真爱的工具人。

没几年，姑姑成了皇后，表哥成了太子，他常住的地方就从羽林宫直接换成了东宫。

面对时明远，最显赫的二、三、六几位皇子也要退出一射之地，至于陆妄这个小可怜，当时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当然，等到孝惠太子无子亡故，大行皇帝曾经一手捧出的煊赫滔天的楚国公府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这会儿可不兴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相反，三百年战乱造就了彪悍的民风，庶族可不是平民，就没有拿不起刀枪一说。

两边翻脸，时明远在东宫的住所也就不存在了。

被宫人引着回到幼年在羽林宫的院落，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他发现这儿被收拾的很利落，不像是刚整理出来的，细节处有人常居其中的痕迹。

因着入宫不方便带下人，私底下打探传递消息的差事便归了庶弟时汲，这也是看重的意思。

同这时很多人家一样，作为管家理事的帮手，以及主母合理的避孕工具，楚王府不少姨娘同王妃的关系都不错，同样的，身为嫡长子的时明远也和这些异母兄弟相处得很好。

这一点，宫里先皇后和孝惠太子活着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后来另说。

且时汲年岁小，不同于身为楚王府继承人需要办事，所以提前加冠。时汲还没取字，按这时的习俗来说还是个小子，过程中就算有不妥当的也可以用小孩子不懂事绕过去。

好在他行事还算周到，也可能是有谁默许，反正到了午时，宫人送来了合口味点心，他也同时顺利的送来了消息。

一方面是朝堂，大行皇帝已经停灵一个月了，明日即将奉移下葬，也到了定下谥号的时候，今天他们见到的，就是投靠新帝的几位朝臣和还活着的三皇子麾下在这方面正进行拉锯，至于帝陵只是个借口，可以慢慢修嘛。

另一方面，则是关于羽林宫。

新君还是皇子的时候，因为在宫里没有影响力，王府又因种种缘由迟迟没能修好，就带着心腹住进羽林宫。

而这间院落，正是新君潜邸。

身边的这些生活痕迹，正是陆妄留下的！

只要看到这些明显的人味，时明远就有一种对方出现在身边的错觉，其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坐立难安。

时汲并不清楚嫡兄的想法，说完消息便询问道：“王兄，陛下是不是在有意对我们示好拉拢？”

“或许吧。”时明远不愿意深想，只用一种考校的口吻道，“你可以再思量一番，然后写份策论给司马祭酒。”

然后便催促他去自己住的侧寝休息，时明远自己也赶紧起身离开前殿的主座。只要想到这个曾经熟悉的位置或许很长时间都坐着陆妄，他就有种异样的情绪。

但回到后寝，时明远又后悔了。

住羽林宫的时候他毕竟年纪小，很少用到前殿，对姑姑封后前的文英殿都比这里的前殿熟悉，看到的便只有陆妄留下的痕迹。

但后寝不同。

这儿不仅仅有另一个人起卧生活的痕迹，也有自己留下的。

幼年时的时明远格外骄纵任性，独占欲又强，自己的东西半点不许别人碰，就算是奴仆清洗整理也不可以改一点位置，更别说换新了。

比如帷帐四角的香囊，永远垂挂小巧纯色的，最多是绣了同色暗纹，且他贯常不爱用香，所以里面只存放些配好的艾草。

如今，艾草的味道仍在，房内却多了穿透力极强的龙涎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

比如窗前的方桌上，他喜欢放些柔软的布艺装饰，和玉石镇纸放在一起。

如今，同样的布艺装饰被放在桌上，另一角，玉石镇纸上则和同样形状的紫檀木镇纸并排。

又比如……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明显的痕迹不知道是一直留着，还是后来复原，但却极为清晰，甚至和陆妄的混合在一起。

仅仅是看着，就让人联想到夫妻之间同寝同卧的相处，就像……早上被握住手腕时炙热的温度与触感。

时明远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走向床帐，而是在桌前的交椅上坐下，在龙涎香的环绕中情绪复杂。

桌边多了个小书架，里面大半是些沙场兵书，打开可以看到正文旁有铁画银钩的读书笔记，而且看着应该不是同一时期写的，显然学得很用心。

挑挑拣拣，才找到本《论衡》看起来，里面也是密密麻麻的笔记，看着就好像在触摸书写者的灵魂。

不过他很快就专注进去，直到哺时，宫人来送晚膳才放下书。

时汲也过来用膳食，时明远只简单嘱咐了几句，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隔墙有耳，很快就各自休息。

有看了会儿书，便重新放进书架。

他明天参加完拟定大行皇帝谥号的早朝上，就可以回府了，有自己提前留的嘱咐，一整天时间足够带来的人清扫干净整个楚王府。

想到明天就碰不到这些书了，时明远不免遗憾的以指尖抚过书脊，上面添加的东西从视角来看明显属于陆妄，缺少属于天子的觉悟，但看着意外的让他想起年少意气的时光。

不知不觉，在走神中，手指刮过某本书，意外落下一张折好的娟纸。

弯腰从地上刚刚拾起，时明远就僵住了：一份春宫图，龙阳类的！

这也是陆妄的？！

指尖似触碰到烛火，滚烫的热意燃烧起来。

他佯装无事的把娟纸顺着折痕叠好放回原处，唤人来洗漱，吹熄蜡烛。

还是早早安寝吧，明日有早朝呢。

……

又是深夜。

屋里的龙涎香缓缓加重，恬静之感浸入身体，温暖如春，时明远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毕竟昨晚没好好睡，便扛不住倦意，陷入了半梦半醒。

开门声很轻，门外有人就着夜晚的星光走了进来。

是陆妄。

他神情有些慌张，进来后先是不舍的看了一眼帷帐内安睡的心上人，随即目标明确的走向书架。

发现上面有被移动过的痕迹后更紧张的翻找，很快就从一部被多次翻开的大部头中找到了熟悉的娟纸，下意识长舒一口气。

随手将娟纸打开，里面应该放了一根头发，是他年幼时跟在时明远身后捡到的。

当时还很年幼的陆妄偷听宫人说话，就听说了一个夫妻结发，永不分离的故事，即使没听懂里面的逻辑，却忍不住模仿。

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夫妻，但总想着如果这些头发多了，然后和自己的头发绑在一起，他和这个很喜欢很喜欢的时家小公子是不是也会永远在一起？

陆妄记挂了很久，可惜一直没能收集够结发的份量。

再往后，知道了结发的真正涵义。就没再继续收集时明远的头发，却也没将捡到的扔掉，而是留着放进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里。

就像现在，娟纸被打开，然后

——头发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