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张莫望向大黑蟒,此刻它正像一名婴儿一样依着方叔益,亦步亦趋。
“大人说的可是古经中那通体透亮、体生双翼、所到之处即生水的嬴鱼?”
“正是。”
方叔益停了手,瞪大眼睛看着张莫:“你又知道?都哪学来的……等等,那我们这里岂不是马上就要发洪灾了?”黑蟒被他挠得正舒服,突然舒服的东西没有了,急忙蹭了蹭他的手,要他继续。
方叔益认命地继续:“还想着给你起名字,原来有个现成的,黑老爷和黑祖宗,你自己选一个。”黑蟒好像听懂了他的揶揄,难为情地晃了晃脑袋。
张车前拍拍他:“还真得当成大老爷供起来,叔益,你这回立大功了,捡回来一个大宝贝。”
方叔益眼睛亮了:“大人,您是说?”
张车前回忆道:“我曾在古籍中见过,世上有许多常人闻所未闻的奇兽,都是由两种灵物融合而来。这只应当是嬴鱼与兆阳蛇的后代,故而既有透明翼,又不畏惧火光。”
“兆阳蛇?”燕一真若有所思,“我记得兆阳蛇喜爱珍宝,常常被养在宝物旁,这样它便会一生都守着宝物,寸步不离。或许那石门背后,真的有一个大秘密。”
“大人,接下去怎么办?可要继续赶路?”
张车前摆摆手,“人赃俱获,计划改一改,先头兵照旧连夜赶往城中‘求救’,其余人做好伪装,就地休整。若姓苏的肯把表面功夫做足,派了兵来救援,咱们就照早前说的给他演一出恶匪劫官。若是他太过草包再三推脱,咱们尽管等到明日午后再进城不迟。阿莫,你去清点人数,即刻上路。叔益,把你和你的小祖宗洗上三五遍,找个地方躲好,等我消息,此间不准吓到人。”
“是!”
“是!”
“至于燕大人,再委屈你一回,陪在下回马车议事可好?”
燕一真瞪他一眼:“自,然,好!”
张车前哈哈大笑,贴着他耳边说:“议事而已,燕大人为何脸红了?”
燕一真气得头晕脑胀:“多大人了,没个正形!快去给我睡觉!”
“是是是,”张车前小跑几步,作仆人状掀起车帘,殷勤道:“燕大人里面请。”
27、
苏阊宁能在太子案中脱身,自然不是草包。他一听人来报,立刻打开城门将人放入,并紧急派遣官兵前去营救,自己也带上几名官吏随后赶到。
张莫面上急切,与苏阊宁你来我往好不热络,心里却始终冷眼观察着,将众人的名字、官职并神色变化一一记牢。
他们赶到时,正撞见“山贼”与侍卫打斗。里头除了自己人假扮的山贼,还有几个刚俘获的、自愿投诚的山贼,刀剑杀在一处,天色又昏暗,哪里能分清谁是谁?苏阊宁隐约瞥见几个眼熟的,心里不疑有他,只道是马山寨的人不知死活,给他捅了大篓子。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不好发作,只得一声令下,命官兵活捉所有山贼,特意强调要保护好两位大人。
燕一真佯装受伤,被张车前扶着靠在马车旁,眼看着官兵将他们俩团团围住,忍不住小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活捉我们呢。”张车前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咱们只作不知。现在表现得越合他心意,他就会越松懈,露马脚的可能也就越大。”
燕一真摸摸鼻子:“我晓得,只是没想到他堂堂一个府令,连自己住的方寸间都管不好,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张车前冷哼一声:“很快就直不起来了。他如今族中失势,没了靠山,绝不敢当面与我们冲突,更不敢让我们在他的地盘上出事。”
果然,山贼全部被擒后,苏阊宁二话不说就上来行礼请罪,痛批自己治下不严,说得极为诚恳。自责一番后,又连连感叹,说舒州本是路不拾遗的好地方,可自从一年前新来了一位英司谏,日日上奏要改制,改到如今竟有山贼胆敢劫官,实在是府之大殇,恳请两位大人做个见证。
“一个司谏,你竟治不住他?”张车前表示怀疑。
“大人有所不知,这程司谏性情十分暴躁,偏又是钦定,小错屡屡,大过却无,因此小人也着实无可奈何。今日之事,本府定要让他交待个一清二楚!”听起来果然十分义愤填膺。
燕一真虚弱抬手:“苏府令的决心,本官看到了。但当务之急,恐怕先让我们进城为要。此番遭贼,我的随从死的死,伤的伤,需数日休整。”
这话正中苏阊宁下怀,虽然没能把话头引到司谏身上,但也算达到了目的,立刻点头称是:“我已为两位大人备下车马并二百护卫,必定安全护送诸位进城。”
28、
燕一真谢了他的好意,张车前也抱拳道:“这些山贼太可恨,幸亏我的学生无事,否则天子震怒,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苏府令,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将这些山贼交给我来审问?”
苏阊宁的如意算盘落空,但他满脸堆笑,看不出情绪如何:“自然,这是应该的。只是……”
燕一真抢过话头:“那就多谢苏府令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这便启程吧。”
苏阊宁只好把剩下的话又咽回肚子里:“大人说得是,两位这边请。”
马车跑出一二里后,燕一真用手指在张车前掌中写道:“你看刚才苏阊宁的脸色,跟吃了苍蝇一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冰凉的指尖像蜻蜓的尾巴,在湖面一触而过,荡开层层涟漪,搅动一池春水。
张车前运起内力给他暖手,又把他往自己身上紧了紧:“之后审问山贼的时候,我会把他也叫来,以示公正。”
燕一真点点头:“这是应该的,免得落人话柄。介时他一定会找机会单独见那些小喽啰,你可想好对策了?”
张车前轻轻写下三个字:“让他见。”
29、
舒州城中的状况比他们想的还要不堪。
在他们走过的一路上,舒州并非偏远弱小的所在,但当他们进城时,竟如同进了穷山恶水一般,这里的百姓面上没有笑容,动辄武力相向,道路崎岖泥泞,坑坑洼洼里散发着海鲜滞留天长日久的腐臭味,集市也是潦潦草草,未及晌午就匆忙收摊。
种种处处,皆令人感到不适与意外。然而到了第二天,这一切都看不到了,道路干净平整,集市,仿佛昨日所见只是幻觉。至于苏阊宁口中爱惹事的英如芳,最后也只以“进乡勘粮未归”为由拖了下来。
燕一真心知,八成是因为他们来得突然,苏阊宁才连夜下令整饬。但他毕竟是来搜罗人才的,不好多话。
借访查人才的名义四处查看之时,燕一真经老人指点,找到了城中唯一的学堂。到了地方,却见大门紧锁,上面挂满蛛网,匾额不知去向,只在门帘边留下两道凹痕。他朝张莫招招手:“这墙看着不高,你可有办法带我进去?”
张莫跳上墙头剁了几脚,登时簌簌落粉,一地灰黄。他忙跳下地:“大人,这里年久失修,恐有闪失。不如我将锁弄开,大家一起进去,也好有个照应。”
门上是只大铜锁,看来十分沉重,张莫一刀劈下,大锁竟应声而落,摔成几瓣,落下的瞬间,地上铺开了一层白沙。张莫大叫:“小心!”飞快地架起燕一真跳到远处。
就见那地上白沙流动起来,化为几条小河蜿蜒而去,眨眼散得精光。
“原来是飞螘虫。”燕一真顺着它们消失的方向寻去,都是些废弃的老宅子。
张莫心有余悸:“怕是那锁芯早已成了飞螘虫的窝。好险,飞螘虫虽小,可是什么都吃,若是沾到身上,衣服可就毁了。”
燕一真便让大家折些新鲜臭椿的枝条绑在脚上,驱散虫蚁,又对众人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回去后大家要用艾草从头到脚洗一遍澡,衣服也要在滚水里煮上一刻钟,再曝晒三天。”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这个学堂规模不小,但屋舍尽皆倒塌,墙板屋顶堆在一起,被风吹雨蚀,分不清谁是谁,随手就能掰下一块腐朽的木板。燕一真闻了闻,又剥开里层仔细看,难以置信地摇头:“这是有名的铁力木,最坚硬不过,坏成这个样子,可知这学堂荒废的时日实在不短了。”
他们又挖开废墟,找到了些损毁的书册、竹简、烛台并毛笔,动静一大,底下的鼠虫受惊,从洞中喷涌而出,满地乱爬。众人好一阵兵荒马乱,才用臭椿围出一片立足之地。互相看看,都是浑身脏污,燕一真握着火锹,叹了口气。
张莫抹了把汗:“大人要寻人才,只怕舒州是白跑一趟了。”燕一真翻开手中书册,只见卷卷残缺,纸页发黑,字迹模糊不清,毛笔更不用说,杆子都烂光了,只剩一把细毛。
“泱泱大国,何以人才凋敝,恐怕这才是皇上真正的意图。”燕一真忽然说。他握着破旧的书册,抬头望向上京的方向,喃喃道:“高居庙堂,纵然能耳目遍天下,却终究比不上亲眼看到。我们不想干了,只需擢拔人才、教导后生,便可乐此半生。他就算千万个不愿,也不能松懈一时半刻。”
张莫半天憋出一句:“大人,您不会是想……”反悔吧?!
燕一真看向他,笑而不语。
“万死难辞其咎”几个大字涌上张莫心头,他准备好回去和张大人领罚了。
30、
之后,燕一真又去找了那位指点他找到学堂的老人。彼时,他正在田边和几个乡农闲聊。
燕一真与他们交谈许久,从他们口中听到了另一个更为可怕的舒州城。
本朝严令禁止的赌坊,舒州是不禁的,还堂而皇之开在最好的路段,旁边就是酒楼,每日都有醉酒打斗致死的残尸被抛进城郊的果林中。因此,除非有要紧事,大家是不敢轻易上街的,生怕惹祸上身。
“每日抛尸,果林莫非是无主的?否则如何能忍下尸臭味?”燕一真诧异。
“怎么是无主,有主,有主!再说了,人家哪用忍,高兴着呢!”乡农们你一言我一语,显然是这里难得来人,恨不能一吐为快。
“用?怎么个用法?”燕一真和他们一起坐在田埂上,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哎哟,大人,您想想,那果林最重要的不就是肥料吗?他们这是送不要钱的肥料上门啊!壮实的埋到树下,太干瘪的切一切,也喂牲畜够啃几天!若是实在用不来了,一把火烧成灰,又是一袋子好肥,还能在官府的管事那里卖个好价钱!”
他们年事已高,却用唠家常的语气说着近在咫尺的桩桩命案,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燕一真听得浑身发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车前完成了今日的军事教学,听说燕一真今日出城了,便带了水并吃食出来寻他。一路寻到田边,一眼看到自己要找的人正孤零零地坐在埂上,失了魂似的,神色十分凄惶悲愤。他马也来不及拴,飞奔而至,执起他的手:“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燕一真被他一下拉回了魂,盯了他半晌,重重吐出一口气,重新活过来似的:“无妨,只是想了些事情。这个苏阊宁,百死亦有辜!竟有本事将舒州弄到这般荒唐境地,真是小看了他,这次我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再也兴不起波浪!”
张车前一下下抚平他的气,才返身去取了水囊与干粮,拉着他在树边坐下:“这事不急于一时。我问你,一大早就出来,可吃东西了?”
燕一真顿时僵住。
张车前好笑地看着他:“我就知道,一会儿不看着就要丢三落四。哪天把自己也丢在九霄云外,叫我哪里去找?”
燕一真是真的渴了。他刚刚和乡农说了半天,舌头其实早就燥渴不安,只是被心事压住了只觉。这下看见水,根本走不动道,浑身都写着“想要”。张车前好笑地将水囊递过去,他迫不及待拔开瓶塞大口大口吞咽着:“好喝,好喝。”放下水囊,还打了个满足的嗝。
张车前擦去他嘴角的水渍,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心疼:“往后别为这狗官饿肚子。”
“嗯。”燕一真懒懒地靠过去,准备歇一歇,却察觉他胸前有块硬东西。燕一真摸了半天,不甚熟练地从里面反手掏出个布包来。布包里面原是肉酥饼,揣了半天,还有点温热。燕一真眼前一亮,咽口水,“我才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舒州受苦的百姓。”
这小模样张车前越看越爱,忍着笑掰一小块塞进他嘴里:“晚上开始要顿顿盯着你吃饭。”
饼上洒了葱花芝麻,咬下去,炸得酥脆的猪油与肉丁一齐喷香,咸津津的蛋黄裹在面皮里,燕一真吃得停不下来:“遵命,遵命。”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