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前厅隐约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伴随着忽大忽小的笑声,张车前道:“孩子们回来了,我带你去看看虞吉兄弟俩。”
天青笑笑的:“不麻烦。道悠知道我来了,他会带着虞吉来找我的。我找个地方等他们就是,倒是燕大人,日后将至水草丰沛之处,还望小心行事。”
“一定!哎,不过你真说对了,这里的路的确是不好走,我方才……”燕一真话没说完就被张车前拉开了,“半仙的事咱们少管。”
“半仙?天青?”出了院门,燕一真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所以,他真是树灵?”
“什么树灵?你想什么呢。”
“我胡说的……所以他真的是从舒州飞来的?”
“这可难说,毕竟这整个上疏县里,你是最早见到他的人。”
“这么说,他谁也没见,唯独现身出来见我?”燕一真一个激灵,大喜过望,“天啊,他真的很灵验,定是用仙法感知到我生性纯良,前半生为民操劳以致中毒,才施手相救。”
张车前端详他的脸色,又试了他的脉,似乎真的好多了。
“他说的道悠是谁?”
“是无咎。他原本跟着天青,和卫虞吉又情同手足。我们带走虞吉时,他也跟着一起走了。”
“原来他们不是亲兄弟?那,天青是仙人,他们两个必然就是仙童了。”燕一真志气高昂,浮想联翩:“原来仙人慧眼,早已看透我气运独特,另有机缘,于是才让仙童跟随,以助我得证大道……”
张车前不得不打断他,“越说越远了,人还能管得了天上的事?仙人入世必是身居要务,哪会时时显露真容,能得一朝相逢结缘已是不得了了。”
燕一真一想,“也是,此乃天机,便是要证道,也不会轻易叫你我知道。”
正在这时,后园又进去两个人,风尘仆仆,正是卫家兄弟俩。虞吉仍旧体弱,每回上山还是拄着拐,但总算不用时时借助轮椅,比从前躲在地底下要健朗。无咎更不用说,蹿高了一个脑袋。在燕一真的眼里,他还是个小孩,只是太老成了,眼神也透彻得不像话,唯有虞吉身边的时候,稍稍能窥见些孩子气。
燕一真道:“天青会在这里多久?”
张车前摇摇头,“他能到这来,我已经十分意外了。”
燕一真放低声音:“你想让他帮忙我的毒?他之前不是已经试过了……况且我只是最近睡得少,马车又颠簸,才会累一些,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你觉得我信不信?”
“我会行医,你也会不成?”
“我信老方。”
“爱信不信。对了,为什么他说,好久没看过舒州以外的天空了,难道他一直没有离开过舒州吗?”
张车前道:“他的事,你可以直接问他,有些事他不会回答我,但想必愿意告诉你。对我来说,你是最重要的。”
燕一真低头捏了捏耳朵,“你别说,他那个符挺管用的,我刚才真的睡得很好。好像还做梦了。”
“梦见什么了?”
“不大记得,总之是好事。”燕一真乐滋滋的,也不觉得多遗憾,“下回你睡不着觉,让他也给你烧一个,你就知道了。”
“好。”张车前只是看着他笑。
172、
两个人傻乎乎地笑了半天,一阵风吹过,干叶从枯死的枝上落下,晃晃悠悠地飘在空中。燕一真接住,把玩片刻,忽然想起还有事要问他,“我们会在这里很久吗?他们说,你把这院子买下来了。”
“你喜欢这里吗?”张车前问。
燕一真点点头,“这宅子闹中取静,院子也大,着实不错。听说牙人走的时候千恩万谢,你给了很多银子?”
“燕大人若是要查账,张某随时欢迎。”
“我不是这意思……”燕一真愣了,眼珠子一转,惊觉这是个摸家底的好机会,忙又说道,“但要我查,也是可以的,难得你有这份心。”
张车前乐得大笑,燕一真被他一笑,又害臊又有些莫名。院墙边悄悄探出一大二小三个脑袋,天青他们天也不聊了,旧也不叙了,专心来看这边的热闹。燕一真大窘,忙摆摆手表示没事,拉着张车前飞快地逃走了。
“都是你!笑得那么厉害。”
张车前一边抹眼泪一边认错,“怪我怪我,一听燕大人要查账,我就喜不自胜,喜笑颜开,喜上眉梢,欣喜若狂……”
燕一真冷笑,掰手指给他数着,“继续说,我看看你还能喜出几个好词来。”
张车前乐够了,抢过他的手亲了一口,“这几个喜气足够了。老实和你说,这儿从前是商户,也算是当地的富户,前庭后院正经地修一修,够我们几个住了。我想着,上疏县不起眼,且有山有湖,官道也通,我们将来若在此长住也合适。”
燕一真想了一想,的确是这样,也就把刚才的丢脸抛到一边,“你考虑还算周全。”
“这户人家遭了海难,这事县里人都清楚,因此这房子破败到现在也无人想要,正好便宜了我,饷银攒了这些年,正愁没处放。”
燕一真便道:“那修缮的银子我来出——我应该也攒着的吧?”他说这话没什么底气,也不知道十年里自己是怎么管俸禄的,据说是干的知县,粮食定然是没了,铜板总还有一些。
张车前点点头,“燕大人放心,若是银子不够花,一定和你讨赏。”
“可这修缮不是一两日的事,咱们此次还是不能久留,否则难保不被暗中盯梢的参一本,节外生枝。”燕一真走了两步,又想起方叔益来,“有个办法。”
“你说。”
“我们要走,叔益却可以留下来,一面监工,一面养身,免去奔波劳碌,对上头就说他伤了根本,需要长期静养。再者,黑老爷实在惹眼,不好一直跟着我们,这里不是有湖吗?让它去那湖里栖身如何?”
张车前笑道:“此事你倒想在我前头。只不过,这事我不好替他做主,让叔益自己决定,也得看看黑老爷的意思。”
燕一真在心里补了一句,怕是还要先看看张莫的意思。
173、
用过饭,燕一真拿了角杯出来炫耀,“仙人亲手给我的,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相衬的匣子来装它。”
张车前接过角杯翻来覆去地看,怎奈花纹简洁,造型也明朗,没什么可深究的。
“用来喝水?”
“他只说是回礼。”
就这一句也够你想入非非了,张车前暗想。
“你闻闻,或许装过仙茶,我老觉得里面有一股清香。”
张车前低头一嗅,只觉得灵台清明,元神为之一振。纵然心里酸溜溜的,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东西,便往燕一真手边一推,别过脸去,“他千里迢迢带来送你,必是对你有格外的好处,留着用吧。”
燕一真把他那不甘心又无可奈何的神情看得分明,忍俊不禁,举起茶壶,斟上满满一杯,端到张车前跟前:“还要劳张爷替我试试茶。”
张车前老大不乐意,一口灌下大半,“试什么,味道还是毒?”
燕一真便凑上去,就着他的手把剩下那点茶水吃了个干净,摇头晃脑地说:“张爷说得不错,果然是要格外的甜一些。”
张车前见他脸色迅速红润起来,似乎也品出了些趣味,手指点点桌面,“再来一杯。”
燕一真果然又倒一杯茶递过去。
张车前如法炮制喝掉半杯,目光灼灼地望着燕一真。燕一真有心哄他,对着他喝过的地方一饮而尽。这么喝完了不算,还要抱着杯子对他笑。
角杯里的茶醇厚芳香,明明是从旧茶壶里倒出来的,喝来全然不同。第一杯时还只觉得好喝,口舌生津。第二杯时,便有暖流向四肢流淌,舒畅得很。
习武之人尚且如此,小书生想来也不差。张车前看着他喉头滑动,胸中鼓噪如雷,拳头捏得死死,“是在招我不是?今儿怎么这么大胆子?”
燕一真咂咂嘴,把脑袋往他怀里一撞,说话也颠三倒四起来,“本官今日是醉了茶了,张爷可不要趁火打劫,欺负弱小,否则,本大侠便要替天行道,斩妖除魔。”
张车前低头问道:“若是我偏要呢?”
“偏要……”燕一真不说话了,忽然伸出一只手,握着角杯摇摇晃晃地摸匣子,“那得把宝贝先收好。”
张车前握住乱动的手,叼过角杯放回匣子里,两臂一揽就把人和匣子都抱了起来,“宝贝收好了,燕大侠,这回该跟我走了吧?”
燕一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醉了,浑身都开始发烫,抱着张车前的脖子,也不知天高地厚,信口开河:“本官今日乏了,要先沐浴,散一散头发,张爷若是不累,辛苦帮我冲一冲水,别的不提,头发可得擦干,还有……还有……”
憋了半天,什么也想不出来,嘟嘟囔囔道:“好了,就这些,张爷可答应了?都记下没有?”
“记下了,我有什么不答应的。”张车前脚下如风,吩咐备下热水,便三步并作两步回房去。
燕一真听了,高兴得头一扬,就朝空中作揖,“多谢张爷,张爷是大好人,下官敬仰之至,佩服之至!张爷为人父母,爱长亲老,为民表率,路不拾遗……”
张车前把他的手拉下来,推开门,“燕大侠,张爷不想听这些。你知不知道张爷想听什么?”
燕一真脸颊通红,迷蒙着双眼重复道:“张爷想听什么?”
张车前放下床帐,跪在他耳边轻声说:“张爷还想和燕大侠再喝一杯,燕大侠赏脸么?”
174、
两人爬到山顶时,天色还未亮。
天青寻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头,铺上粗麻。道悠双手往脑后一垫,倒在石头上。他望向天际,暗沉的线并不分明,离天亮尚有时候。他轻声叹气,“天青哥,我知道你的眼睛好不了了。”
“所以你要替我瞒着他们,尤其是燕大人。”天青顺势坐下,神色如常。
“放心吧,他们不会知道的。普天下,只有一个人你瞒不过。”
“英如芳。”
“嗯。”
天青笑了一下,“我没有想过要瞒他,而且他大概也猜到了,一直在帮我找治眼睛的药,还给我做了拐杖。”
“他倒是贴心。”道悠嘟囔,“他不会真的……那也算他有眼光——哎哟!”
天青收回手,“胡言乱语。我自有视物的办法,你别操心了。”
道悠摸着头,老老实实换了话头,“你这次怎么能走得这么远?贼土地没把你栓住?”
“也算是歪打正着了。”天青指了指天,“燕大人本就命不该绝,张大人又一气发出了那么多信灵,把土地惊动了。此前他屡次阻止我前来,这回事情闹大了,他生怕朝廷命官真的出事,老天会怪罪于他,忙把我打发来了。”
道悠冷哼一声,“孬种鬼。”
“他再有十多年就期满卸任了,在那之前他都会很守规矩的,不必理睬。倒是你,”天青摸摸道悠的头,“你已经很高了,以后还会更高。很快别人就会认错你的年纪,你和虞吉站在一起,你会更像他哥哥,或者叔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我以后没什么机会见他。”道悠倒不显遗憾,“一出生就确定的事,并非不能接受,就是有些好笑,曾经竟认为这件事神圣无比。”
天青微微叹气,“这件事的确是神圣无比。”
“你真这么想?”
“我只能这么想。”
“这可不像你。”
“我当然是我。”
对话到这里暂歇,两人对着高耸的虚空,各自静默。
天色逐渐泛白,带着寒气的风露中,山脚下遥遥传来今日第一声晨钟。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175、
钟声好似为谁指引了方向,一眨眼工夫,日光大盛。
“开城门了。”
“嗯,新的一天。”
天青与道悠立在山尖,看着底下逐渐活泛起来的小城。
“新的一天,旧的一天。有什么分别呢?”
“许多人厌恶天黑,它庇护罪恶掩盖光明,可它总会到来。新的一天也总会变成旧的一天。”
“厌恶天黑,为什么不点灯呢?”
“点灯是要花钱的。在他们看来,灾难就像天黑,是必定会遭遇的。”
“就算这样,你也会救他们。”
“我救不了谁,我能做的只是为舒州祈福。你呢,感应到你的归宿了吗?”
“还要再往西走一走。”道悠比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形状,“梦到过几次,是个经常起雾的地方。”
“心里有数就行,到了地方,土地自会来寻你。还有,书院已经建起来了,找个机会回来看看。”天青提醒他,“一旦踏进那里就不容易出来了。”
“我会带我哥回去的,不过还要再等等。”道悠说,“他的腿脚刚刚好转,走不了远路。”
“我看到了,他比之前精神好了很多,记得让他白天多出来晒晒太阳。”
“我还没有告诉他。”
“他难道没有察觉到你的身份?”
“当然有,只是他不提,我更不敢讲。”道悠脸上是稍纵即逝的落寞,“他若追问下去,我说不出口。”
“分离是终将面对的,他不会不明白你的职责。即使分隔两地,想说什么话,让信灵勤快点跑就是了。”天青打趣道。
道悠张开手掌,简单之极的两条线攀附其上,一条横贯手掌,一条呈半圆。此外干干净净,再没有第三条了。
天青看了看,点头道:“人纹只差一点就横断左右,你马上就要找到地方了。地纹深而稍短,无病无灾,那就看看我们谁更短命了。”
他也张开自己的手掌,和道悠如出一辙的干净,只是地纹浅淡许多。
“天青哥,你又做了什么?怎么把命折得这么厉害?”
天青苦笑,“小事可以化了,大事却改变不了。该来的总会来,我只是运气不好,赶上了舒州气数将近的时候。既然我怎么努力都是徒劳,不如拿来换些有用的东西。”
“那只角杯?”
“嘘。”天青竖起食指,“林中有风,隔山有耳。你记得去讨杯茶水给你哥,只要一杯,不要多了,多了反而烧身。唔,你可以多喝点,聊胜于无。”
“能解燕大人的毒?”
“也只能去五六分,剩下的要靠他自己了。”
道悠重新抬头望天,道:“缘何良善之人多惨淡,歹毒之人却逍遥。”
天青凝视着云层后面若隐若现的圆日,忽而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苦根种苦果,等时候到了,自然有报应。”
道悠笑道:“你约我来这里,就为了说这些给我听?”
天青也笑:“你已经听懂了,这很好。”
道悠点点头,“那就走着瞧吧。”
作者有话要说:教师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