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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番外】春节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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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绣有“燕”字的旗仪队伍甫一进入吉庆,乡亲们纷纷放下手中锅碗,奔走相告:“外出做官多年的燕家小子回来了!”

村子里哗啦一下闹腾起来。那长长的队伍从全村唯一的路走了个来回,最后停在燕家老宅门前。最前面的扛着旗,然后是护卫的士兵,当中一辆马车占了大半条路,前后几个骑马的,都戴了盔、穿了甲,脸也不露。

后面又是一样的仪仗,和前头反着来的。尾部缀着几辆车,驶过后,留下几道浅浅的辙。

这支看似浩浩荡荡的队伍,事实上只有几十号人而已,远不如上京里真正王公大臣的排场。以燕一真南巡督监的官职,自然不该仅仅是这样苛刻的安排,但燕一真深知树大招风,再三上书,恳求仍按照原先天长知县的待遇来办,皇上不知作何考虑,果真答应了。

但无论如何,在吉庆,这已然可算是十年难得一见的稀罕事了。

临近元月,正是农闲时节,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过年。可一见这阵势,老的小的都出来看热闹,孩子们更是疯了,跟着队伍在田里跑,痴痴地望着垄上的侍卫们大步走过,恨不得上手去摸一摸他们的佩刀。

乡亲们跟着走,人群中便有感叹道:“燕家小子果然是出息了!”

“那可未必,要真出息了,早回来了。有了钱,还不买地建新房?可是除了他老娘那回,哪见他回来过。”

“当官,忙着呢!哪有空闲天天回来,走一趟,白费那时间。”

“哈,他真当了大官?不行的,我看他,必是没捞着什么好!否则,那车里装着银子,也忒轻。”

“怎么,那几大车都是银子?”

“绝不能!我儿子都跟我说了,镖局近来生意不好,上回好不容易碰上个大的,死咬了下来,那一车一车都是真金白银的往北送,借遍了城里的马,才拉得走!”

“我说呢,怪道他忽然寄了那么些好东西来孝敬你,原来是发财了。”

“哼,也就那一回撞了运,今年还不知怎么样呢……”

乡亲们叽叽喳喳,一知半解。神工在马车里听见了,不由摇头。

2、

燕一真是接到兄长的信,才临时决定要回来的。

他还没想好怎么和家人解释自己和张车前的事,就猛然得知了母亲已经亡故多年的消息。兄长并不知道他失了忆,只是和往常一样询问他近况,又提醒他,守孝期已满,按照之前的约定,他们要分家了。

一路上,燕一真都食不知味,人在地上,魂不知飘去了哪。忍住了眼眶没红,眼看着也快去半条命。张车前便自作主张,让神工扮作他模样,坐在当中的马车上,方叔益也跟在旁边,以应付乡里人和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

燕一真和张车前,则是易了容,远远跟在后面,只带了鬼斧一个,扮作小厮。有官家仪仗珠玉在前,他们这辆小马车就不打眼,虽然也是生人面孔,至少省去了被围观。到时从山里一绕,等天黑悄不做声地拐回来,谁也不知道。

“不必内疚,该做的你都做了,只是你不记得而已。”

燕一真没说话,眨了一下眼睛,表示自己在听。

“也不用担心那些小鬼,留了那么多人,还保护不好他们?”

“有阿莫在,我自然放心。”燕一真费力地坐了起来,说出启程至今的第二句话,“其实自从我在那个山洞里醒来,就一直觉得每天都在做梦。”

“梦里,我忽然就考中了进士,忽然做完了十年官,忽然和你……走得这样近,还竟亲眼见了鬼,审了阴间案,如今,忽然家中又出了变故。”他叹口气,“这些我全不记得,就好像不知什么人做了,硬塞给我的。”

他从马车狭小的窗口望去,似曾相识的家乡,可多少有些不同了。心中滋味万千,难以言表。看了一会儿,燕一真放下布帘,也像是终于放下了纠结,转而谈起另一件事。

“我和你说起过吗?早些时候,我们村在山的那一边,村里常常出事,人丁凋零。后来,村里来了一位道长,他说是村后靠着的山长得不好,只因山势形同笔架,中间高,两边也高,凹陷处正对着村口,煞气逼人,是暗合了‘二郎担山,苦不堪言’一局的缘故。因此,我们千辛万苦翻过那座山,搬到了这里。”

“道长说,只要到了山的侧面,看不到凹陷,此局便不攻自破。果然,我们村再也没无缘无故出过事。”

张车前此前未曾听他谈论堪舆之道,有些意外,“我不知你信这些。”

燕一真抿了抿嘴,道:“什么信不信,都是老人说的。我从记事起,我们村便是在这里,祠堂也老得不像话,现在也不知道塌了没有。那位道长,或许是前朝的事,或许是祖上传下的故事。”

“哦,对了,这里其实是龙家村,村里只有我家一户姓燕的,别喊错了。”

“你家是,后搬来的?”张车前心里有了猜测。

燕一真没有失忆的时候,很少主动说起这些,即便他问起,也是三言两语带过。他早就怀疑,是否在这里的生活于他而言,并不是那么美好的回忆,才令他始终不愿提及。

“虽然起因不是这样,但结果确实是这样的。”燕一真勉强笑了一下,“如今我们也算同病相怜,怙恃皆失。”

张车前很淡然:“他们太早就离开了我,对我而言,只是两道模糊的影子。你可以认为我无情,但我的确觉得,我的师父、兄弟、战友,都比他们更加重要。至少这些人是真实存在过的。”

鬼斧轻巧地赶着马车,顺着燕一真的指挥,从一户人家屋后躲过众人视线,转头驶向山中。

3、

渐渐远离了人群,冬日的萧瑟更加清晰起来。光秃秃的树干,一地落叶无人清扫。车轮滚过,陷下去厚厚一层,和着轮下断裂的枯枝,发出小鬼窃窃私语般难辨的声音。

马车不停变换着前进方向,最后来到一处山坳中。这里地势稍平,却不避风,寒意不住地往衣缝里钻。

“就在这歇吧。”燕一真说道。

张车前下车,四周转了一圈,“不如再往深点走?这里离村子很近,也没有太多遮挡,恐怕有人经过。”

“不会的。”燕一真道,“这里是……”他想要解释,又有些难以启齿,手指蜷了蜷,最后化作一声微弱的叹息。

鬼斧很有眼色,在一旁栓好了马,便拱手道:“两位大人稍坐,我去找些生火的东西。”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很远的地方去。

燕一真无奈:“他倒是贴心。”

张车前牵他下来:“我倒怕你误会他多心。”

燕一真摇摇头,“从前没准的,如今我也分得清好赖,不至多心了。”他环顾四周,“村里人不会来这儿的,而且兄长给我留了记号。”

张车前惊讶地望着他。

燕一真露出一个怀念的神情,指着高处:“你看这两边的山,眼熟吗?”

张车前想起他车上说的话,明白过来:“这里就是那位道长所说的,如同笔架凹陷处,煞气入村的源头?”

“不错。正是因为那‘二郎担山’之局,龙家村视此地为灾祸,是不祥的禁地,绝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出这里。所以方便了我们,可以暂时逃开村子里那些人。”

“你想说吗?”张车前把手按在他肩上,两眼注视着燕一真,“如果难受,我就不听。”

燕一真按住他手背,用力握了一下,“这么多天了,我缓过来了。你总要知道的,与其让兄长为难,不如我来说。”

“说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我爹是龙家旁系,得病走得早。主家的人便让我娘改嫁。”他笑了笑,“他年纪不小,三个妻妾却一无所出。我爷爷留下不少好东西,我娘又年轻,只要答应,我家、我娘、我和大哥,全都是他的了。”

“媒人来过的第二天,我们哥俩就改姓了燕,连门外的灯笼也连夜换了。”

“燕是我娘的姓。”

张车前叹服:“女中豪杰。”

燕一真蹲在枯叶堆里,拨来拨去。张车前在后面看着,恍惚看到许多年前,一个半大的孩子蹲在那里。“他们大张旗鼓,拿家族辈分来压人,不过我娘早就把族谱背给我们听过,我们家与他出了五服了,并没什么关系,只是同姓而已。比起龙,我更喜欢姓燕。”

4、

张车前不说话,静静地听他讲。燕一真说几句,就要停下来想一会儿,或是兀自发一会儿愣,然后再往下说。

在外南巡时,他们每天想的都是早办完事早辞官回家。如今真的回了家,却是因为不得已的缘由。

好在他们现在有的是时间。

“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货郎叔担子里明明有我要的东西,却对我说没有。为什么河边还有那么宽的空地,却不许我娘去那里洗衣服。”燕一真拍拍手上的草屑,“我幼时只觉得换名字好玩,后来才知道这些。他们一旦和我们走得近了,每年祭祖时就会被主持的长辈找个由头责罚。”

“那个人在龙家,辈分很大。”

张车前想起刚认识燕一真的时候,他捧着饭碗,听说书人讲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人,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听得两眼放光,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燕一真察觉他的异样,反过来安慰他:“别这副表情——那人没熬过五十,新年头一天走的。我高兴得在家门口放炮,还被我娘说了好些天。唉……没想到我还记得这么清楚,就跟昨天刚发生的一样。”

鬼斧专心在一边生火,烤他的馒头和肉干,两耳不闻窗外事。

“你还记得吧,我兄长也会些拳脚。以前有小孩敢来欺负我,就会挨揍,可他不能时刻都跟着我。”燕一真咧嘴笑,“这里教书的先生是外乡人,为人很是潇洒,从不听龙家管。他喜欢我,就给那些为难我的小孩出难题,对不出不许走,每次还没等他们想出来,我已经到家了。”

“这位先生,也是个妙人。”张车前点头,“等事情办完,一起去拜访?”

“自然是要的。不过……也未必能见着了。”

“怎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曾说过,他这辈子屡试不中,一事无成。只要能教好一个我,就算不枉此生,等我出师后,就打算离开了。”

他帮了燕一真,自然是龙家人的眼中钉,若非他教书先生的身份,早就待不下去了。

鬼斧捧了热腾腾的食物过来:“大人,天色不早了,用些吃食吧?”

张车前止住话头。燕一真跟着顿住,按了按毫无知觉的胃肠,苦笑,“想着事不觉得,还真是饿了一天了。”馒头香气扑鼻,可他吃不出味道,逼着自己用力咽下去。

张车前替他捡走掉在衣摆的碎屑,拧开水壶递给他,“吃完好好歇着,天一黑,我们就下去。”

“嗯。”燕一真望向燕家老宅的方向,出神了半天。

5、

入夜,燕一真刚扣了两下门钹,偏门便开了,钻出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他和燕一真七分像,见了人就笑,笑得看不到眼睛,“看到我留的记号了是不是?很准时。来,快进来,他们都等着呢。”

张车前眨眨眼,“他不问问我是谁?”

燕一真心里也打鼓,自己究竟和兄长说了没有?兄长知道张车前这个人吗?该怎么隐瞒自己失忆的事才好?在两人各自的忧虑中,马车进了院子。

在堂上坐定,他们三两下和神工等人商议好后续的事,几人才正式见了面。燕一真率先道:“兄长,这位是张车前张大人,与我同去南巡,官阶和我俱是一般。此次皇上特准他护卫我回乡来的。”

想了想,又补充道:“十分可靠。”

那人高马大的男人眼神扫过张车前身上的软甲和护心镜,立刻抱拳:“能得皇上青眼,这位兄弟必然有了不得的本事,有劳了。”张车前忙还礼。

燕一真又道:“张爷,这位是我兄长,燕一秉。这些年多亏娘亲和他,除了养蚕,还不计前嫌教村里人织锦换钱,在村里的日子也好过许多。否则,我也不能安心离开去赶考。”

燕一秉笑道:“家母祖上有幸伺候过锦师名徒,也学到些手艺-,维持生计不成问题。”他看向燕一真,上下来回地打量,“瘦了。明日杀只鸡给你补补。”

燕一真实在憋不住话,把话换着法子问了出来:“你在信中说,现在便是到了分家的时候?”

燕一秉点头:“说给‘那些人’听的。按照你的要求,我已经看好要买的地了,离老宅子和村口都近,现在是龙四叔家的,他三月就要跟儿子走了,急着出手,价格好商量,明日就带你去看。到时建起来,要不了两年光景,保证给你弄得舒舒服服妥妥当当,冬暖夏凉。”

原来如此,分家是假,起新房是真。

不过……

“我的要求?”

“是啊,你特意说了要大些,日后好修个练武场。”燕一秉脱口而出。

张车前忍不住回头看了燕一真一眼。

燕一真装模作样地一拍脑门,“啊,是……哎哟,近来事务愈发繁杂,家里什么大事小事都忘了。我若还漏了什么要紧的,你可得提醒我。”

“这个自然。”燕一秉倒不怀疑。以往在信中,燕一真也抱怨过南巡一路上遇到不少麻烦,害他连做梦都是在挖地道逃走。

燕一真暗暗松口气,不经意和张车前对上了眼,看到他流露出陌生而震惊的表情,心里猛地大叫不好。他一个文官,却在家里修练武场,这也太明显了,还能是给谁的?难道自己原先已经计划好要带他回来的事?

然而情绪刚起个头,又被另一件事重重压了下去。“明日……先带我去拜一拜母亲,再去看龙四叔的地。”

“这个全看你,今儿要累着了,明日便好好歇歇,后日再看也不迟。”

“好,谢过兄长了。”

“哦,对了,张兄弟晚上可怎么住?”燕一秉问,“能躺人的地方全占满了,连屋顶都睡了人,只剩你的屋子了。”

燕一真耳朵微微泛红:“那倒无妨,我们在路上也同塌而眠过。外头不比自家,能睡下就行了。”

张车前也接着他的话茬说:“那张某晚上就叨扰燕大人了。”

燕一真转身就走,燕一秉忙在后面叫:“小弟!你走错了!二楼是从这里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好!祝大家兔年大吉大利,心想事成!发大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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