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南巡一路上平地居少,不是山就是水,加上天气渐炎热,赶路更是不耐烦。林中有绿荫,但屡屡撞见飞虫走蛇,水边凉爽,苇草边又蚊蝇成群,每当水鸟从芦苇丛里掠起扑向水面去捉鱼,总是带起一片密密麻麻的旋风。张莫和方叔益一路颠簸,身上的伤拖了很久才好。这还亏了两个都是习武之人,体格健壮,愈合得快。
燕一真就没有这么好过了。张莫的血虽然替他清除了一部分毒素,但因为曾经卷入了太子和万贵妃的事而受的刑,毕竟亏了底子,张莫的血热,用得多了他便承受不住,心火烧得厉害,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张车前并未发觉。梧州事后,他就忙着全队上下捉内鬼。原定下一站是建州,他临时改道去了逯州。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收到了朝廷问询的信函。
他无暇感叹,只觉得遍体生寒。这些天他紧盯着每个随行人员,可是始终找不到那个暗中递出消息的人。
神工见他愁眉不解,提醒道:“做事的未必是大人,那些孩子可是个个聪明绝顶。甚至照顾他们的侍从里没准也有接应。如果皇帝曾经和他们约定过什么……那大人,你的辛苦就不一定入得人眼了,孩子的承诺可是世间最作数的。”
张车前道:“越是做官,越是难以信任别人,难道建功立业,先要学会背叛?”
神工笑道:“若那位真的应允了什么,他们只会将你当作乱臣贼子,怎么害你都不未过。”
张车前望着孩子们坐的马车,意味深长地说:“我就是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神工探头看他摊在腿上的拟定名单,上面的名字十之八九都已被涂抹,孩子们的名字也在上面,就在最后一行。
“唷,就剩他们没查了?原来大人早猜到了。大人,自古就有以下犯上的,连同门也有出师即踹匾的,这时候可不能心软。”
“用你说?”
张车前对着名单又陷入沉思。
神工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又拐了回来。看他想得专注,挠挠头,等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他:“大人,其实我是为别的事来的,一打岔就忘了。燕大人这些天好像有些不对。”
张车前马上抬头,“怎么了?”
“我夜里总听见马车里头有动静,想是没睡好,今天难得下来走了走,脸色也难看。”
“啧,怎么不早说?”张车前合上名单就起身。这时,外头喧哗起来,头尾两个时官高声喊着休整结束,催促队伍继续上路。
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大步下了车:“传令下去,再歇一刻钟。”
“是。”神工拿着令牌高高兴兴地走了。
167、
燕一真见他进来,勉强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张车前反问道:“我怎么不能来?”
燕一真一愣,意识到他现在心情恐怕不太好,“你说了最近要盯人,怕吵到我就在主车上休息……人抓到了?”
张车前道:“不重要。神工说你这些天都没睡好?你——”他才说到这,就见燕一真已经撑不住打了个呵欠,虽然强忍着不肯张嘴,眼眶仍是抑制不住地泛起了微红,他努力咽下口水,“不碍事,我就是吃多了,消消食就好。”
张车前扣上帘纽,摸了摸燕一真掉得没肉的脸颊,“我也要骗吗?”
燕一真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张车前也不为所动。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泄劲了,轻声自言自语:“老是这样……就不能让我赢一回吗?”然后清了清嗓子,自暴自弃地伸出双手,“那给我抱一下。”张车前几乎要怀疑他是醉了酒,从前哪曾见过他这样脆弱的模样?
明明从梧州出发时还是一只快活的飞燕。
燕一真躺在他怀中,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我后悔了,张爷,我当初应该好好跟你学武,也不至于今天如此没用。天青真的说我不会死吗?我怎么觉得我现在就快死了……我浑身都是火,一闭眼就天旋地转,不知道还能熬多久,我好难受。”
张车前听不下去了,掀开帘子就唤人去传方军医,燕一真拉住了他。
“我给自己诊过脉了,没用的,老方来了也是这一句神仙难救。”
张车前心里也恨呢,恨自己为什么不擅医术。燕一真说自己烧得难受,可张车前抱着他,分明觉得他像块冰。
他只能安慰他:“天青当然说过,你忘了吗,那信你也看过的。”
燕一真当然记不清了,他甚至没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张车前运功给他传了些内力,好让他能支撑下去。但他的内力就如同张车前这个人的性子,讲道理,但内里是掩饰不了的霸道,给得多了,燕一真一样受不了。正在手足无措间,方军医带着针来了。
燕一真似乎知道方军医是来救他的,没有过多挣扎。看着终于昏睡过去的燕一真,张车前拍了拍方军医:“多谢。”马车外面探进一颗脑袋:“不谢。”
张车前一看,却是神工。方军医道:“不错,神工兄弟来找我,让我把方将军的安神药多煮一碗给燕大人。我就说,这药岂能混喝的?需得见了面,望闻问切一番才能开药方。还好来得及时。”
168、
出了这事,张车前便把盯人的事交给神工去做,车队也不隐蔽了,走官道赶到了离他们最近的县城。
上疏县名声平平,没有多出众的政绩,但进了城一看,也不觉得荒凉。车队是换了便服分开走的,没有惊动县令。
张车前在牙行逛了逛,见有一座偏僻的院落,价钱不高,却无人问津。一问才知,那家本是生意人,得了些西域的稀罕物,跟人出海,结果遇上海怪兴风作浪,整条船都没回来。家里渐渐没了人气,都各自投奔亲戚去了,院落就寄挂在他们行里,但当地人一听是在水里没的,都觉得晦气,一直也卖不出去。
牙行的人长吁短叹:“这位爷,您是不知道,房子不出手,我们垫在里头的钱可都打了水漂了,掌柜的为此都不肯正眼看我了。”
“这房子是你收进来的?”
“正是。”
“带我去看看。”
牙人一听,喜出望外,快快地取了钥匙,殷勤地把张车前领去了。事实上,这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还有什么地方更合适他们?草草看了一圈,他装模作样挑了几个毛病,就把这事定了。
他心里记挂着另一件事。虽然有点疯狂,但别无他法。
燕一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架子床上,雕花样式精致,模样陈旧,满屋子都是青草香。他诧异地爬起身,感觉手脚灵活了不少。
不远处的地上架着个炭盆,尚有余温,但盆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一头雾水向外走,张莫守在门口。
“燕大人!您醒了。这是方军医留下的药。”
“你怎么在这?你伤都好透了?叔益呢?”
“早就好了,大人,您别担心我们了。您觉得怎么样?这里是上疏县,大人盘下了这宅子,叔益正带他们扫洒布置呢。”
燕一真喝着药,慢慢想起来了,“上疏县……我曾在一本记录县志的书上看到过。这里祖上出过一位十分有谋略、又敢于进谏的功臣,所以改名叫上疏县。”
“哦?是哪位前辈?”
燕一真敲了敲脑袋,“一时说不出,许多年前的事了。只是他的结局并不好,不知道城中可有他的祠堂?”
张莫摇摇头:“这倒不知,下官愿替大人打探一番。”
燕一真惊奇:“这话不像你说的,像叔益的口气。你莫不是叔益假扮的?”
张莫忙低下头:“是,是吗,想是常在一处,耳濡目染,不知不觉改了口音……”
燕一真笑眯眯地看他犯窘,磕磕巴巴的,颇为有趣。最后才说道:“我同你说笑呢。”
张莫才明白过来,再一想自己都说了什么,脸歘一下变得通红。
169、
燕一真逗了一回最不经逗的张莫,心情大好,“你忙去,我下楼走走。”
张莫忙跟上:“大人让我守着您。这处宅子荒废已久,有些地方木头烂了,不好走的。”
燕一真笑道:“你们也是大病初愈,这房子这么大,叔益哪里忙得过来?去帮他吧。”
张莫脸又红了。
燕一真下楼时,他的侍从扛着新屏风迎面而来,热情招呼:“燕大人醒了,找张大人哪?大人在前厅,听说最近有位贵客要来。”
贵客?
燕一真带着疑惑往下走。
对于自己缺失的那段记忆,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已经能触摸到一点头绪了,这让他不可避免地兴奋。但要说“贵客”……
以张车前那块老茅厕的冷硬石头,他想不出除了洪野还有什么人能被称为“贵客”。
总不会,是朝廷受不了他们老是脱离掌控,终于派了更大的官来压他了吧?!
在各种猜想和忐忑中,燕一真摸索着找到前厅,却并没有见到人,茶几上点心完好,茶具也干净,不像是来过客人的样子。
既然客人还没来,不如看看新房子?燕一真这样想着,信步闲逛了起来。
比起王公大臣门的府邸,这院落实在算不上宽敞,但燕一真摸着新栽的花,看着假山下懒洋洋的龟,楼上不时传来叔益指挥他们干活的声音,只觉得自己是死里逃生,满心欢喜。
他是喜静,可事到如今,他也学会了不去拒绝这属于尘世的热闹。
越往后走,地上的落叶积灰就越厚,张莫说这里荒废许久,看来的确如此。旧主在房前屋后种满了佛手和石榴,因为无人修剪,已经铺满了院子角落那片小小的天空。
忽然,一只石榴落了下来,他还来不及追去,树后伸出一只素净的手,稳稳地接住了。那人一身绿衣,踱步而出,简直是这树的树灵一般。他对着燕一真温文一笑:“多谢燕大人相赠。”随后取出一只角杯,“投以木李,报以琼玖。”
这只角杯作风十分的粗放,似乎没有过多的打磨,天然就形成了这样简单的纹路,拱出的一边安了一只铜把环,雕成了牛尾的样子。
燕一真鬼使神差地端起角杯,杯里没有装水,可他竟然闻到了茶香。再看这“树灵”,模样清隽,嗓音清冽,与他交谈犹如听山涧鸟鸣,什么烦恼都忘了。
熟悉的感觉愈发明显,他好似曾有过同样的感受。
“大人这处宅子选得好。”那人望了望天上,“金光笼罩,风水汇聚,龙得水,木得土,是个养人的地方。”
“你是……”燕一真心中有个名字逐渐浮现,“天青?”
170、
天青拱了拱手,“大人还记得我。”
燕一真眨眨眼,老实说道:“是猜的。”
天青又问:“那你记得英如芳吗?”
燕一真迷茫地看着他,“抱歉,我忘了很多事……但我看你很面善。”
天青道:“荣幸之至。虞吉和道悠还好吗?”
燕一真惊讶道:“你也认识他们吗?他们可聪明了,我甚至没法教他们,尤其是那个道悠,好像什么都知道,就是学得太过,面相有些老成了。”
天青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大人客气了,他老得很快吗?看来是折的皮相。哦,燕大人无需自责,他即使不学,也会变成现在这样。他……和我是一样的。”
“一样的?怎么个一样法?”燕一真好奇道。
天青摆摆手,“这事,我说不得,以后你就知道了。”
“虞吉和道悠,他当然认识,这两个孩子就是他送来的。”张车前走上前,对天青点点头,“来得很快,多谢。”随后就握住燕一真的手,微微皱眉,“还是这么凉?算了。我问过老方,还要再喝五帖药,喝完应该就暖和了……对了,你们怎么走到这来了?这里还没有弄干净。”
天青笑道:“收到大人的信,不敢怠慢。也多谢大人,很久没有看过舒州以外的天空了。”
“怎么回事?你给天青写信了?”
天青促狭道:“是呢,一封接一封的无字天书,叫我多起了好几卦。”
燕一真忽然想到自己床前那个烧过东西的炭盆,“你烧了我的信纸?”
张车前辩解道:“他自己说的,信纸用完的时候,你们才会再见面。我若不把它烧完,天青哪肯来?”
燕一真瞪大眼睛:“你还全烧光了?!我说呢,满屋子的味儿那么好闻,都是你个败家子干的!”
天青拦住两人,“好了好了,我已经在这了,新的信纸也带来了,两位大人都有。”
两人的脸色都好看了起来。
天青哭笑不得,又有些不忍直视,忍着笑说:“先讲正事,我出发前给燕大人化了一张祛病四忌符,大人现在感觉如何?”
燕一真连连点头:“我觉得好多了,。”
张车前不满道:“那是你觉得,不可借口不喝药。”
居然当着外人的面说他的不是!燕一真在心底狠狠给这个大老粗记了一笔。“胡说八道,我哪一次喝药不是喝到一滴不剩!——我只是回想起之前在路上的时候,原来每天都那么煎熬,胸口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烧得力气也没了,人也昏了,好像被什么罩住了,和你说话都隔着一层纱。”
所以,才更庆幸自己挺过来了。
天青递去两枚护身符,“这也是我亲手做的,有些效力,带在身上权当纪念,或许能帮到什么。”
张车前随手揣在胸前,而燕一真喜滋滋地接了,小心翼翼塞进腰带,拉拉紧:“天青给的一定很有用,说不定我明天一觉醒来什么都想起来了。”
天青感叹:“燕大人真是十年如一日,一点也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