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张莫依言解下佩剑,但没有交给她,而是用力将剑插在石隙中。内力激荡,放血的口子隐隐作痛。
牢房很逼仄,入口很长一段都要弯着腰走,又阴湿恶臭,不时有蠕动的东西从脚边擦过。张莫勒令自己不去往下看,跟着她往里走。
牢房建在山体的凹陷处,每过一个弯,迎面就是一间新的牢房,一路走去,仿佛一个无穷无尽的噩梦。
这些牢房里都关着人,女多男少,全都被锁链困在山壁上。他们的眼眶里全是空的,眼珠不是去哪了。身上伤口不一,有的被勾着下巴合不拢嘴,拔了舌,涎水不断往下淌;有的缺了指,有的干脆断了手脚,总之没一个是完整的。
他们的伤口泛着白光,但张莫定睛一看,竟然是扭结在一起的蛆虫团在上面不断蠕动。
躲在暗处老鼠被他们的脚步声惊动,四处乱窜,被鲜活的血肉吸引,扑上去啃噬,每当这时,才能听到他们痛苦而微弱的□□。
或许是煎熬太久了,他们的喉咙几乎发不出正常人的声音。
“得罪我的人,都是这个下场。”三小姐冷哼一声,看他们的眼神,像是有着血海深仇。
张莫道:“你不常外出,他们如何能得罪了你?”
三小姐看他一眼:“知道得还不少。”她拿帕子擦了擦手上并不存在的灰,随手扔掉了,“他们看不清自己的身份,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便是万死的大罪。”
张莫一边套她的话,一边默默计算着自己走了多远。这里深得可怕,张莫猜测,他们是挖空了山腹所有能动的地方,剩下最坚硬的岩石层就是天然的保护墙。
又走过一段长长的路,露出一个岩洞,门口跪着几个戴着枷锁的人。三小姐敲了敲火盆,他们争先恐后地蹒跚起身,争着去点火,讨好她。
看着他们笨拙的动作,三小姐露出一个非常不屑的表情,“他们算是幸运的。”
她回过头,看着张莫,“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142、
张莫当然不会理她。这种疯子,何必浪费口舌。
三小姐却不依不饶:“说话。你还想不想见他?”
张莫皱了皱眉头,“不知道。”
三小姐满意了,拨了拨已经明亮起来的火芯,炫耀般地指向点完火,老老实实重新跪在地上的几个人:“因为他们喜欢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哪怕是被药哑了喉、刺聋了耳!”她凑近来,低声道,“我知道,军中也有这样的人,不能说,不能听,这样的人最是便利,不是么?”
张莫避过她的靠近,忍着作呕的冲动向洞内看去。这里地盘不小,应当是充作刑房,凹凸不平的墙面上挂着刑具,黑漆漆的,沾满了凝固的血。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
刑洞的最里头,有四个大大小小的型架,其中三个都是空的,唯有最大的型架上面挂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像一只硕大的蝙蝠。
三小姐点着了型架前的火盆,张莫才看清,那是个人。
是叔益。
他的手脚被四条拇指粗的锁链穿过,不自然地叠在一起,折断的地方露出白骨,锁链随着水流缓缓扯动伤口,致使伤口无法愈合,血液不停地流。
叔益的眼睛闭着,好像睡过去了,小腹看不出起伏,整个人很安静地被捆缚在那里。
那一瞬间,张莫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我可以告诉你,那些人是我杀的,因为他们都该死。如果你想救他,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换。你替我杀一个人,我就放了他。”
“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的胆子很大,所以我也很想知道,在他全身的血流干之前,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是不急的,只怕有人……等不起。”
“谁。”
“旻南王。”
张莫深吸一口气,顿时像浸在血水里一样难受,此刻居然需要他借助这种腥臭的气味,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你疯了?那是你的父亲。”
三小姐冷冷地笑了:“有时候,为了一些事情,什么都可以抛掉。不过,这与你无关,你只要告诉我你的决定。你能进到府里一次,相信第二次会更轻车熟路。”
啪,冷箭断成两截。张莫俯身捡起断箭,顺手将布条往袖子里塞,然后对她说:“我答应你。”
三小姐嫣然一笑,“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143、
三小姐回到屋里,灯芯漏了老长没剪,只剩绿豆大小,几乎要灭了。
“报春?”她四处转了一圈,全不见人,急忙下到窖中。
温泉边摆了一张白玉案,果然有个人伏在那里写着什么。
“报春!怎么这会儿下来了,不是说好——”
“你还敢说?”那人登时摔了笔,气不过,还把纸也撕得七零八落。三小姐这才意识到她是在泄愤,捡起一张碎纸,是一幅画的角落,隐约是座假山模样,和自己院中的摆设并不相似。
“我怎么了?”她刚刚给南巡派的送了份大礼,兴致高昂。
报春虽穿了侍女的衣服,在三小姐面前,气势威严更胜个主子,“我多次告诫你要沉住气,你倒好,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你说,你适才做什么去了?”
三小姐向来依着她,软言软语道:“你总说旻南王对你意图不轨,我替你报仇去了。反正他们就要走了,就让他们临走前再闹一回,总归闹不到我们头上,有何不妥。”
报春强压着怒气:“朝廷的狗官,要走便走了,难道我们拿那个老头子就无可奈何吗?狗咬狗,一嘴毛!”她缓了口气,“你可还记得府中近日有什么喜事?”
三小姐立时便道:“我知道,大哥受了举荐,得了圣诏,破格提拔,下月便要跟随宫里的人回京了。”
报春问道:“这一去,山高路远,人心难测。难道你不想在他走之前,把你的心意告诉他?”
三小姐脸颊微红 ,“我亲做着针线呢,很快就好了。到时送给大哥,他自然明白。”
王长子疼爱二妹不假,但毕竟为人宽和,即便是不受宠的老三,他也加以照拂。
报春冷笑一声,“可你又请人去杀他的父亲,还是打‘那儿’来的!出了这事,他还去得成吗?守孝三年不说,你想等到几岁才嫁他?”
两人言语间一来二去,竟是将王长子视作囊中夫婿一般。
144、
三小姐果然犹豫了,人前那高高在上的阴狠全不见了,净剩下惶恐和茫然:“那——那我该怎么办,他已经答应了,这两天就会动手……”
报春见她如预料中般动摇,暗暗冷笑,面上仍做出一副“全是为你好”的神情,柔声劝道:“你一向聪慧,又听话,你有苦衷,我怎会坐视不理。如今,我想到一个办法,你要不要听?”
三小姐急忙抱住她:“要!好报春,好姐姐,快教教我。”
报春不疾不徐,一支支抽出她发里藏的簪子,三小姐一头乌发倾泻而下,既细且密,这等风情,无人会再将她认作男子。
报春替她梳理长发,蛊惑般地在她耳边说:“事已做下,我们何不将错就错?这么多年,他从来都对外人说你是个体弱多病的男儿身,不便参事,何曾将你当亲生女儿看?这样的人,杀便杀了。”
三小姐听了,无言,只是怔怔的。
报春也不催,耐心等她下决心。她比三小姐大一二岁,是三小姐乳娘的女儿,从小跟着侍奉三小姐,故而三小姐极为信任她。
然而,这三小姐的“小姐”之名仅存在于府中后院,连别处的下人都只知道她是“三公子”。她的生母走得早,加之其身体天生有异于常人,旻南王更不愿多管。
她出生没多久,便是梧州一年一度的开春祭。王妃请回府中祈福的方士说,古时宫中秘术,把女儿冠以儿子的名号养在府中,能骗过老天,旺家兴财,运势连绵。
旻南王起初不以为意,但他真的这样做了之后,果然朝廷连下两道晋封旨,替他当年含冤而死的祖父母翻了名,他大喜之余,再没理由不心动。遂将知道三小姐真实身份的人全灭了口,还下令,只要“三公子”不当众惹事,全都由她去。
若是旻南王知道,自己的放任,除了能换来自己地位青云直上,还会带来整座梧州城连年的命案、人口失踪案,甚至是一道反害己身的弑父刺杀令,是否会后悔自己当初的自大。
三小姐神脸上渐渐不见了惘然之色。报春知道,她已经硬下心肠,到了关键时刻。
她牵起三小姐的手,替她迈出这临门一脚:“如若事发,将宫里来的人打发了就是。皇帝再大,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逼他去上京。你二姐姐只知描花吟诗,不足为惧;那一位,也非你生母,咱们早做打算就是。待到他守孝之时,这府里不就是我们的天下吗?”
三小姐终于绽开笑容,在昏暗的火光下,原本纯真的笑颜竟显得近乎妖异了。
145、
夜已深,张车前还在案前,坐得直挺挺的。燕一真催了两回,也没见他挪窝。
“还不歇息?更鼓响过两回了。”
张车前从沉思中惊醒,“响两回了?”心中忧虑更甚。
前日,叔益和张莫忽然消失,不知所踪。神工带人去寻,至今也没有消息传回。可他们出发时间在即,多少眼睛盯着,拖延不得。着实焦心。
“怎的,有要紧事?”燕一真探头过去,见他面前摆着书和纸,问道:“可是在准备孩子们的新课?”
张车前心神不宁,恍惚中顺势便应下了:“正是。”
燕一真忍不住笑道:“你这崂山下来的道人,是要教他们拿脑袋撞大山,还是要教他们偷别人家的药好去成仙?”
张车前听着不对,低头一看,原来自己错手拿了燕一真买给孩子们解闷的话本。想想刚才说的话,自己都觉得好笑,“唉,见笑了。”
燕一真道:“可是惦记着阿莫他们?我也出去看了几回,守门的都说没见到回来。”张车前告诉过他,张莫他们去办事了,他也正奇怪怎么要这么久?
连他们的行李都是燕一真给收的。
张车前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对他说了实话:“恐怕事情有变,我要亲自去一趟。”
燕一真道:“你要去哪里?”
张车前道:“先去王府看看。若是没有动静,再走老路。神工去找他们的时候,我交待过他沿途留下记号。”
燕一真望着他不自觉露出的凶狠表情,怔怔道:“是不是,出事了?”
张车前咬牙:“凶多吉少。”
燕一真立刻道:“我在这守着,你把能用的人都带走。”而后想起什么似的,叫道:“你等等。”飞快地朝卧房跑去。
片刻,他带着一物回来,却是他发病时,天青给的锦囊。
他从里头又掏出一只荷包,“他这锦囊有些奇特,虽然当时没有装什么东西来,但只要放进东西,就能慢慢起死回生,我之前捡到几味干枯的草药,随手放在里面,半月后再看,那草药的叶子都绿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这绣功虽然平平,不如张爷从前那只鲜亮,但胜在肚大,我新炼了一炉清明果,都在里面,如有不测……呸呸呸。如有用得上的时候,效果必然不错。”
张车前接过锦囊,换上夜行衣,抱了他一下:“我们都会平安回来的。”
燕一真笑吟吟的:“好极了,张爷向来一言九鼎。”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