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方叔益带人把营地四周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什么蛛丝马迹,尽管一肚子不甘心,也只得无功而返。
夜已经很深了,露珠挂在枝头饱满欲滴,一碰簌簌掉。他们在林间穿梭许久,除了几个巡逻的士兵穿了甲,其余都只着寻常兵服,回来时个个湿着两肩和后背,风一吹,深重冷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方叔益重新要了热水,小跑着回帐里去擦身。热水一沾上皮肤,顿时整个人都舒展开来,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就在这时,外头隐约传来某种细微的响动,他立刻屏气听去,又毫无声息,似乎是他的错觉一般。
他等了一会儿,像是放心了似地重又擦洗起来,他背对着门那边,用身体和布挡着,不动声色地把砚台挪到手边。
盆子敞着口,水凉得很快,方叔益拧干巾子,恋恋不舍地披衣系带。
帐门上扣着链子,忽然发出哚的一声轻响,似乎被谁弄开。方叔益就等他进来,闪电般抓起砚台就猛砸过去,反手拔出佩剑。
帐内烛火半亮,只见门后多了一个戴斗笠的人,今晚没下雨,他却穿着一身湿透了的蓑衣,颜色暗沉,脚边全是水,身上水草海藻拉杂,活像刚从河里爬上来的水鬼。
方叔益旋身而至,锐利剑锋带着风声斜斜劈刺而去,那人不知怎的,反应极为迟钝,躲也不躲,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剑刺中,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靠在了帐篷的支架上。
方叔益看着鲜血喷涌而出,潺潺浸红了地面,心头涌起一丝不安。
“水鬼”费力地捂住伤处,沙哑道:“是我。”
哐当,佩剑掉在地上,剑锋上残留的鲜红煞是刺眼。
方叔益飞奔过去,伸出手想碰他,又堪堪停在分寸之外,用力握成拳,然后颤抖着张开手掌。
“阿莫……是,是你吗?”
“水鬼”迟缓地、僵硬地点点头。
方叔益眼眶发红,滚烫的男儿泪瞬间落下。知道张莫被人扣住,他没有哭,张车前和燕一真怕他担心,几度安慰他,他也没有哭。可是这一刻,他真的忍不住了,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107、
方军医忙活了一晚,刚要入睡,迷迷糊糊还没看清是谁,就被套上外衣拉走了,“慢点慢点”地直叫唤:“悠着些!别抻我这老骨头了——哎哟喂!”
方叔益一手提着药箱,一面急匆匆地拖着他走,不大有诚意地安抚他:“人命关天,救人一命七级浮屠,老方你就忍着点,悬壶济世的人都是很能忍的。”
气得方军医胡子都直了:“有你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以前你这身子骨轻,三天两头闹点事,还不是我给你治好的?不孝,真是不孝!”话是这么说,他脚下也没落下。
“难得看你这么紧张,是燕大人又不好了?”
方叔益气喘吁吁:“不是,老方你来就是了。”
一进营帐,方军医就惊了。方叔益的帐中摆满了烛台,格外亮堂。地上一堆黑乎乎的杂物,闻着又腥又臭。床上躺了一个人,头发乱糟糟,身上衣服被剪开长长的口子,腰上缠的白布已经全红了。
“这?”方军医解下白布,仔细看了看,“这伤口,是你刺的吧?”
“是我。”方叔益痛快承认了,随后推推他,“老方你别问了,先救人,他要死了我也不活了。”
方军医一听,人是彻底醒了:“呸呸呸,晦气,什么死了活了的,还有,叫师傅!”
“师傅,师傅。”
方军医给他把了脉,“他这是中毒之后强行运功,泡了水,透支得厉害,加上你这一剑……行了哭什么,死不了。想救人,学着点,先去弄清水来。”
方叔益听他说着,心里是七上八下,总算明白了大人见到燕大人受伤时的心情:“哎!”
他救人心切,出去没一会儿就提了一桶水回来。方军医看了实在服气,摇头叹气:“这傻小子,怎么把人做饭的家伙拿来了?你倒是图省事,明儿大人吃不上饭,看你怎么解释。也罢,这事我不管,你自己做个新的赔他们去。”
方叔益忙不迭应:“我做,我做。”
方军医叹口气:“怎么跟我当年一模一样……真是愣头青。”想起当年,他不由自主放缓了语气,“来,搭把手。”
108、
去掉所有衣物,他们才发现,张莫身上远不止这一处伤。刀伤,鞭伤,长时间营养不良导致的浮肿。若是在夏天,伤口早就发炎流脓腐坏,他根本走不到这里,相比之下,方叔益这一剑只能算是不痛不痒。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张莫强撑着抬头,他喉咙干涩,话不成句,只能尽力比划了几个削砍的动作。
方叔益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你放心,我一定亲手去给你报仇。”
张莫顿了顿,微微摆手,重复着削砍的动作。
方军医灵光一闪,塞了一把自己的尖刀给他。
方叔益大惊:“老方你干嘛?”
张莫却接过刀,用刀柄在左腿上按了几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找到以后一刀刺进去,艰难地划开一条口子。鲜血喷涌而出,红中带黑。方军医按住方叔益,扒开肉仔细看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如此。你放心,箭头我会替你取出来。”
张莫手一松,又再次昏迷过去。
“你是说,他腿上还带着箭头?!”方叔益捏着拳头,几乎把自己的手掌抓破,两眼喷出火来。
看他的样子,方军医还有什么猜不到的:“这是张莫将军吧?我肯定把人救回来。”
“多谢。”方叔益哑着嗓子说。
他在背后扶着张莫,一时找不到干净的布,他直接把手洗了塞在他嘴里。方军医则麻利地清理伤口,割掉腐肉,一点点涂上伤药,裹上干净纱布。半个时辰之后,两人都是一身汗。床上的张莫被裹成了蚕蛹,看起来有点滑稽。
“好了,现在你得守着他,他这个情况,可能会持续发热,知道怎么办吧?我教过你。除此之外,记得每过半个时辰就给他喂点水,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了。”方军医叮嘱。
“知道了。”方叔益定定地看着张莫,应得心不在焉。
方军医不由摇头:“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什么吗?”
“什么?”方叔益还是愣愣的。
“平时是望夫雁,现在成了呆头鹅。”方军医有意插科打诨,分散他的注意力,“明日我交待他们煮些不犯冲的东西给他。至于他的毒,我还要想想。”
“嗯。”方叔益真心实意地说道,“谢谢你,老方。”
“谢什么,这本就是我的职责。”他说着,脸上浮起一种怀往的神色,“心意已决,你就去做,一切都不晚。徒弟啊,你还记得张将军那句话吗,凡两弊相权,必取其不悔。”
“记得。”
“记得就好。”方军医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开了。静谧深夜,他的脚步声在营地里渐行渐远。
“好啊,好,这里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我虽然老了,也该多做点事。你说对不对,红雁?”
109、
张莫醒时,正赶上早点。因为方叔益放心不下他,把饭端回房间来吃,张车前和燕一真也都跟来了。
他先是闻到一股肉香,随后猛地觉得腹内空空,好像饿了十天半个月。浑身针扎似的疼,但那种随时令他快要窒息的无处不在的压迫感不在了。
——发了好一会儿愣,记忆渐渐复苏,张莫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从回京的船上逃出来了。
一扭头,就见三个脑袋凑在跟前。
张车前试了试他的额头,意外道:“已经不烧了,还真行啊。”
什么还真行?
方叔益道:“我们已经回到梧州城中了,这里四周都有兄弟们把守,你安心躺着就是。”
方军医不在,燕一真客串了一回郎中,坐下来要替他诊脉。张莫连忙伸出手。
屋内生着暖炉,并不多冷。但燕一真生怕他着了风,赶紧把他的手塞回被窝,自己也摸进去给他诊脉。
张莫偷看一眼张车前,果然有点不悦,不过大概看在都是自己人的份上,又是事出有因,没有当场发作。
燕一真道:“比之前好多了,接下来好好调养,最快半年就能恢复得像以前一样,甚至更好。天青真是神人,不但能掐会算,还能隔空寄物,要不是没有时间,好想回去拜他为师!”
张车前抹把脸,生硬地打断他的畅想:“阿莫醒了,第二封信可以拆开了。”
燕一真从怀里掏出一只绿色的信封,在合口处轻轻一摸,信封自动开了。
张车前看了信,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方叔益拿过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也是一愣。
“怎么了?”燕一真探头过来想看,方叔益立刻捂住,向张车前求救,“没什么,没什么。大人,您看?”
张车前老僧入定般思考了很久,最后轻轻抽出方叔益手中的信,扔进火盆里:“只是个玩笑,此事休要再提。阿莫好好养伤,叔益照顾好他。需要什么就去找老方。”
方叔益低着头不敢看他:“是,大人。”
张车前拉着燕一真走了,方叔益呆了好一阵,忽然反应过来,“来人,把这一桌东西重新加热了再给两位大人送去。”
两个士兵便进来把食案抬走了。
张莫在他手心写字:“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方叔益顾左右而言他:“也没什么,对了,我已经让厨房在熬药粥了,你现在吃不了别的,我喂你点水吧。”
张莫清楚他的性子,只得暗暗叹了口气。
110、
另一头,燕一真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比张莫想得多一些。
“天青不会为难人,他在信上说的,是不是和之前他给的锦囊有关?”
张车前合上房门,一把将他推到门上压着用力亲吻,不让他再说下去。
燕一真挣扎了两下,渐渐也从他不同寻常的力道中感觉到了什么。张车前不仅仅是想亲他,更是在寻求一种确认。他在确认自己的存在,确认幸福和爱人没有离他而去。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燕一真神乎其神地领会到了。
于是燕一真不再乱动,体贴地放松了自己的身体,任他越搂越紧。
他突然察觉到,张车前抱住自己的手竟然在颤抖。
“没事了,不要紧,我不问了,有什么事……你想好了再告诉我。”燕一真说。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最大的让步了。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像大山将倾时,仍为它固守一隅的一对大雁般。
不知过了多久,送早点的士兵前来敲门。等他们放下东西离开,张车前立刻再次捉住了燕一真。
燕一真端着的碗一滑,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一抬头,就见张车前死死地盯着自己,似乎在强行克制某种怒气。
燕一真其实也没心情再吃东西,便把早点推到一边,鼓起勇气,试探地说:“如果不想吃的话,不然,去……去榻上?”
话一出口,燕一真自己燥得不行,满脸通红。张车前反而怔住了。
失去记忆以来,他们虽然每天睡一张床,可是张车前一次也没有试图碰过他。这样的态度让他很快接纳了现在的生活,也因为太过安逸和安心,忘记了两个人真正的关系。
方才张车前亲吻他的时候,他只感觉到被人强烈需要着的愉悦。现在两个人什么也没做,他却仿佛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了,心跳快得不像话。
想要他……我并非天生风流好色,可他是我爱的人啊……可以吗?其实我也害怕……从醒来那天起就像在做梦,就算是在梦里……就算是在梦里……
他脑海中模糊闪过几个不成段的画面,刺激得他愈加腹紧腿软。见他这样,张车前终于笑了起来,一把抱他回到榻前,一帘一帘放下几重帷帐。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他伏在燕一真身边,像一头被驯服的、虔诚无比的野兽,愿意把毕生的温柔都给这个人。
他之前巨大的火气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心的欢喜与庆幸。
“我心悦你,一真。”
张车前用他最轻柔的力道吻住了燕一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