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张车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这一声“张爷”许久不曾听过了,眉一挑:“今儿吹的什么风,对我这般客气?”他放下粥,试了试燕一真额头的温度,转身对方叔益说:“打水来,喝的用的都要。”
方叔益从地上爬起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只能隐晦地提示:“燕大人才醒,还需要多休息,大人莫要累着他。”
张车前心里有鬼,误解成了另一个意思:“我是那么禽兽的人?得了,快滚。”
方叔益愣了一下才想到他是什么意思,顿时红了脸,掩面而去。
张车前好气又好笑:“这孩子,今儿是怎么了。”便去捉燕一真的手。
燕一真的手温凉,不如张车前自己体质火热,两人独处时,向来喜欢叠着手玩,一个叠在另一个上面,或者十指交握,或者互相看手相、解手螺,不亦乐乎。
燕一真被他一碰,却猛地抽回手,受了惊似的。他对张车前的记忆仍停留在自己同他告别后去赶考的时候,“张爷这是做什么?……还有,怎么几日不见,你又黑了?咱们这是在哪?刚刚那是谁?”
张车前这才觉出不对,“这一连串问的……你,怎么了?”
他俯身坐下,燕一真便不自觉地往后仰,试图离他远一些:“什么,什么怎么了,我没有怎么了,我方才躲雨,进山洞睡了一觉,醒来就看见他叫我燕大人。”
张车前沉吟一阵,像以前那样揉揉他的头:“他是我们的孩子。”
“大人!”一群半大的孩子呼啦啦跑进了山洞,他们冒雨出去锻炼身体了,这会儿才回来。看见燕大人醒来,一窝蜂全围了上来。
燕一真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97、
因为张车前一句话,燕一真几夜都没睡好觉。最后张车前只得告诉他,方叔益并非他们的亲生子,那些学生就更不是,之前的话是骗他的,并且百般检讨,这才把人哄好了。
只是燕一真现在变成这样,南巡的计划得拖一拖,迟则生变。
他正愁着,忽然有人道:“张大人,我有些线索。”
是卫虞吉。
卫无咎推着轮椅,在后面挤眉弄眼。卫虞吉道:“我曾见过一部古籍,上面记载了些奇人异事,当中提到过类似的事情,是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妇人,雨夜滑倒磕破了头,醒来后便认定自己才十八岁,并且对从前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但十八岁过后的一切全都不记得,连同自己的丈夫、孩子也不认得了。”
张车前:“后来呢?”
“后来,一个走方道士用一帖药治好了她,没有要钱财,只是讨要了老妇人出嫁时一支陪嫁的银簪。结局有些生硬,或是为了引人注目,或是另有隐情不便书写,都无关紧要,但上面没有具体药方,只说那药‘微腥带甜,芬芳初露,饮之成趣’。”
“微腥带甜,芬芳初露,饮之成趣……”燕一真喃喃重复了一遍。他自己就是半个郎中,隐隐觉得这药听起来有些不对劲。就算这药再可口,怎么会有人饮之成趣?
“这药,她用了多久?”
“书上没有写明,但我猜测,时间不短,因为治病时,道士是住在她家里的,而她病好后,道士要走,他们‘举家哀恸,十里相送’。可见他们与道士感情极深。”
燕一真皱眉:“可这故事听起来有些荒诞,未必是真。”
张车前接口道:“无论是真是假,都要一试。这书叫什么名字?”
卫虞吉看了两人半晌,忽而一笑,从毯子下面取出一本书:“就是它。”
张车前抚摸着书册:“《佚闻堂》?”
“正是。另外,大人,我再多嘴一句。”卫虞吉露出一个笃定的笑,“这书,是天青哥给的。”
张车前一怔,眼神鹰一般射来。
燕一真茫然无措:“天青哥是谁?”
张车前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开口,话却是对卫虞吉说的:“既是他给的,想必不是俗物。你燕大人信他,所以我信他。你最好祈祷他不是在哄你,而你,也不是在哄我。否则,我黑面神的名字不是白叫的!”
卫虞吉拱手:“鹣鲽情深,金石为开。天青哥的本事,大人定然有所了解。燕大人对我兄弟二人有知遇之恩,无以为报,一点心意,还望大人体谅。”
张车前语气缓和了点:“那就多谢。”
98、
雨停了,天晴得不能再晴了,停留的理由没有了,他们不该再赖在山洞里。
但即便这样,张车前仍然没有动身的意思。
燕一真左思右想,觉得这样不妥。早饭时,小心翼翼地看着张车前的脸色,说道:“张爷,今儿……是不是该启程了?”
“哦?燕大人有何高见?”张车前不为所动。
“我听叔益说,下一站要去梧州?那里的路可不好走,如今天气渐冷,若延误了日子,大雪封山,可就过不去了。”
“燕大人多虑了,我行军南北各地,还从未听闻梧州也会下雪。”
“可是……可是……若不快些,只怕年关岁末,便赶不及回乡了。”
“嗬,看来燕大人真是把什么都忘了。”张车前拔出刀来,专心致志地擦拭,言语伤感道,“做官的人,几个能年年回乡?不是这头奔波,就是那头打仗,燕大人怕是忘了,上个除夕,上上个除夕,都是我们一起过的,燕大人还亲手给我们做了年夜饭,那滋味,我到现在都记得。”
“……抱歉。”燕一真自觉说错了话,两口吃完干粮,鼓着嘴端起小锅,缩手缩脚地走出山洞,寻到河边清洗。
眼前无边无际的翠绿,就如同家乡风景一般。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神采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而未来究竟会怎样。
“难道这么多年,我家中从未写信给我?我也……从未回家探亲?”燕一真轻声自言自语。
“曾经有,但现在很少了,也很长时间没有回去过了。”张车前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具体原因你不肯告诉我,一旦说起,你都要我别问了。”
“不知爹娘和大哥怎么样了。我离家时,大哥刚刚娶妻,现在我侄子怕是也能跑会跳了。”他想着那个场面,不由露出一丝温然笑意。
“我大哥和我不一样,他为人敦厚,不善言辞,没有我这么多不切实际的妄想,嫂子也是不言不语的人,可是大哥说,他们在一块,说不说话都是一样。”
张车前极少听他说起家里的事,没想到这会儿他主动提及,顿时竖起耳朵,一个字也不想错过。
“我爹当过货郎,家里也有几分薄田,日子还过得去。我走之前对他们说,待来日高中,他们就不必这样辛苦,若忙不过来,田租给人种便是。”
他说到这,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张爷,如今是什么年头了?”
“熙宁二十年。”
“竟走了十来年了……这么说,我已过了而立之年。”燕一真说着,忽然瞪大眼睛,像是联想到了什么,猛然扭头望着张车前,随即又低下头不敢看他,拼命大口喘息,好似呼吸不过来,嘴里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99、
“怎么了?”张车前两手握住他的肩膀。
从燕一真的只言片语中,他觉察到他的情绪波动,脑海里有些零碎想法,但总是缺了最要紧的那条线,无法将其串联起来。
燕一真被他问得愣愣的,看着他为自己焦急,过一会儿忽然自己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十分无可奈何。“张爷,这事以后你会知道的,莫要问了。”
“又来。”张车前有点胸闷,还以为他失忆以后,自己能多套出点真话来,没想到居然是一样的结果。
但这是不是说明了燕一真不回家的原因,恐怕和这十年的经历并无干系?否则,怎么会两次都做出一样的选择?
燕一真绝不是不孝不悌之人,何以与家人多年来只寄钱寄信、却不亲自回去相见?张车前这头百思不得其解,正主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
看来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大人!”方叔益骑着马回来了,“吁——”
他翻身下马,兴奋地掏出一只锦囊:“大人,问到了!天青果然知道,药方就在这。”
燕一真惊讶:“原来你不肯走,是为了这个?”
张车前看了他一眼,笑笑,回身进了山洞。
方叔益拍了拍马脖子,让小兵把马牵走了:“燕大人,那个天青还真神了,我一进他家门,刚一个照面,还没开口呢,他就对我说,‘我都知道了,你们大人想要的东西在桌上的锦囊里,你尽管拿去,舒州已定,燕大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乖乖!原来这世上,竟然真有人能未卜先知!”
燕一真此前已经从他们口中知道了这个“天青”是何许人也,十分感兴趣:“可惜我们就要走了,这样的人,真想和他聊上几句,一定毕生难忘。”
方叔益张大了嘴巴:“又让他说中了!”
“说中了什么?”
“他……他还交待,如果大人有话想问他,可以给他写信,就用这种纸。”他取出一叠绿色的信笺,散发着淡淡的草叶香,“用兔毫笔沾着清水写,写完在火盆里烧掉,他就能收到了。”
“他还说,这一叠可以用很久,用完的时候,或许你们就会再次见面了。”
燕一真捏着信纸,慢慢消化刚才听到的内容,“天底下能人众多,可是像天青这样神乎其神的还是头一回见。”他又皱起眉头,“天意难窥,慧极必伤,他的身体……看上去怎么样?”
“不是很好。”方叔益老老实实承认,“不过他说不碍事,舒州气数未尽,他就不会有事。”
“舒州……他定是在背后为了舒州做了什么。”燕一真叹道。
他似乎看到一个消瘦的背影,在广袤的大地上禹禹独行,日升日落,斗转星移,他始终这样一个人不知疲倦地走下去,直到天地被黑暗笼罩。
100、
梧州地处岭南,再往南就是贬谪流放之地,北边繁华,南边荒芜,而梧州就是把两个世界分隔开来的地方。
梧州府令是个富态人,虽然招待朝廷来的督监大人极为热情,但眉宇紧锁,三不五时便走神,反应迟缓,似乎心里装了不少事。
燕一真见不得人这样,借着酒劲悄不溜地问了出来。梧州府令难为情地摆了摆手,“今日是为二位大人接风,实在不该说这样不洁净的事情,污了督监大人的耳。”
燕一真如今不懂得官场规矩,生怕多说多错,求助地望向张车前。
张车前果然不负众望,起身敬了府令一杯:“严大人无需介怀。我们初来乍到,擢才之事还要依仗严大人才是。燕大人向来好打抱不平,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来听听。”
严大人犹豫着,几度张嘴,半晌才说道:“那,那真要多谢两位大人!说来惭愧,犯人极为狡猾,从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一月内接连做下三四起案子,可事到如今,我们连他长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用了何种手法一概不知。那些遭了毒手的,要么惊吓过度,要么当场死去,要么事后自尽,真是无从下手。”
燕一真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形容听起来……
“严大人说的是?”
梧州府令苦笑着叹口气:“不敢欺瞒大人,此人,是个采花贼啊!”
作者有话要说:山贼告一段落。采花贼什么的完全可以捉一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