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桌上那人脖子一缩,凌空腾挪避过刀锋滑下桌,正是韩其鞍。方才他们光顾着打嘴仗,一桌饭菜没怎么动,这下汤汤水水,全喂了他的衣服。
他眉头一皱,撕了上衣就扔在一边,毫不畏惧地摆开架势,与张车前对峙。燕一真看见他那遍布全身的黑色图腾,不禁暗自心惊咋舌。
“燕大人!”方叔益急匆匆地跑进来。张车前松开手,看也不看就把燕一真往后一推,准准推到方叔益身边,自己又和韩其鞍斗在一起。再看苏阊宁,已远远躲到屏风后去了。
彝州人向来以筋骨如铁、皮肉强悍著称,他手里没有武器,只用拳脚功夫竟然也和张车前打得旗鼓相当。原来他武艺如此高强,难怪谁都不放在眼里。
燕一真鲜少见张车前这般苦战,紧张得掌心都要掐出血来,连难受也忘记了。方叔益劝他:“燕大人,我们在这大人会分心,不如先到安全地方再作打算。”
燕一真回过神来,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自己在这确实帮不上忙,但想归想,就是迈不开脚。“再等一下。”他说。
这一回头,他看见方叔益的刀上也见了血:“外头怎么了?”
方叔益道:“都打起来了!这个姓韩的不怀好意,带了人埋伏在街上,说只要从这里出来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兄弟们好容易才冲杀出来。”
“什么?”苏阊宁一震,这才得知要死的人的名单里竟然还有自己,新仇旧怨一齐涌上心头爆发,怨怼地怒斥韩其鞍:“你果然想鸠占鹊巢!”
“呵!就知道守着那点破珠子,要你何用?”韩其鞍一声冷笑,忽地从张车前面前闪开,挥掌将桌子拍向苏阊宁,又将椅子一张张旋转着朝四面丢去,挡住张车前的攻势,破开屏风后的暗窗飞身冲了出去。
方叔益要让人去追,被张车前拦下了:“阿莫带人在后街。先带燕大人回去。”说着便要走。
燕一真忽然想起一事,急忙拉住他,坦白道:“我,韩其鞍给我下了毒,三天没有解药就会毒发。”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燕一真小声说。
张车前别过脸不看他。
燕一真自知理亏,可怜巴巴地说:“小的知道错了,下回一定不会孤身犯险,一定带多多的人在身边……”
87、
“够了。”张车前压抑着怒气,“叔益带他回去,叫军医去守着,我回来之前一步也不要离开。”然后从韩其鞍逃脱的地方一跃而出。
紧张和害怕淡去后,燕一真才终于觉得大祸临头:“完了,张爷生气了。”
方叔益扶着他往外走,同情地说:“我看也是,燕大人,您不知道,神工……阿莫一回去,大人就知道出事了,等听他说完,大人那脸黑得跟墨斗鱼喷的汁一样。”
燕一真望着一地横七竖八,无奈道:“可是当时的情况,我没法做更多。”
“……恕我直言,这恐怕正是大人最懊恼的地方。比如说……若是先前再小心些,或者把我也派来,或者强硬带人进来,好歹有人贴身保护您。”
“他刚刚都不肯看我呢。”
“大人是不敢看你,其实他不是生您的气,是生自己的气。”
燕一真摇摇头:“我们都大意了。明知彝州人以梼杌为图腾,却不曾去设想过韩其鞍真会如此疯狂。”
这边刚平静一点,街后喊杀声又起。街上空荡荡的,百姓们都把门户紧闭,仿佛一座死城。
燕一真心有所感,望着身后一瘸一拐走下楼梯的苏阊宁,出声问道:“这就是苏大人想要的吗?”
苏阊宁顺着他目光所及,也看到了躺了一地的尸首,看衣服,两边的人都有不少。他灰头土脸,额上肿了大包,毫无一州府令的气派。
方才被桌角砸中,他险些当场昏过去,咬牙才坚持到现在。
“燕大人教训得是,韩其鞍竟怀有此险恶用心,本官真是痛心疾首,定要将他捉拿归案,给舒州城一个交待!”尽管脑中一阵阵抽搐,痛得像要裂开,但对着燕一真,心中仍然警觉,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燕一真听了哂笑,场面话谁不会说?我也会。
他叹道:“世间事,无非取一物、舍一物。既然苏大人早有决断,那便言尽于此。韩其鞍是舒州的家务事,本官也不多问了。舒州的人才,本官已经选好了,明日就启程前往下一处,苏大人,不用送了。”
苏阊宁看他们两人被剩余的士兵围簇着朝驿馆方向而去,心里蓦地涌起一丝不安。
88、
张车前和神工一直到傍晚都没有回来。
而燕一真毕竟中了毒,又不是习武之人,没有真气护体,先前在街上还能强撑,到了驿馆,心神一松,整个人原地软了下去,幸亏方叔益眼疾手快稳住了,没有磕着碰着哪里。
他长舒了一口气,燕大人不比其他人,要是让大人知道了自己办事不力,那可是要命的事。
随行的军医也姓方,是队里的老人了,年纪不大,总爱留把胡子充岁数,方叔益和他格外亲近,小时候有个头疼脑热都找他,三天之内必定药到病除。
他提着药箱进屋,方叔益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了他如同见了救星一般:“老方!快来快来,你快看看燕大人,他一回来就昏迷不醒,牙关咬得死紧,想喂水都不成。”
方军医诊了脉,询问了大致情况后,拍拍他的手,让他稍安勿躁,先去点根蜡烛来。
蜡烛这里也有,但给他几个胆也不敢翻两位大人的东西,他回自己屋去取了烛台点上,一手护着火苗匆匆跑来。一面心说,屋里这么亮,要蜡烛做什么?莫不是老方最近老眼昏花,看不清了?果然得捉些肥泥鳅,熬鱼油给他补补眼。
实则并非方军医眼睛看不见,那蜡烛另有妙用。只见他挪来一张案几放在床边,上面摆出一列纯白的茶盏大小的瓷碗,方叔益进来时,正见他往里头倒东西。
方叔益好奇,凑去看了一眼,有酒味,也有酸味,便问道:“老方,这又是作什么用?”
“你看下去就知道了。”方军医回身接了烛台,左右端详着,道:“还是个老烛台,更好,更好。”
他捏着一根紫色干草,火苗迅速将它吞噬殆尽,猛然炸开两三倍大的火花,蜡油也丰厚起来。他用最后一只空瓷碗接了,蜡油迅速凝固,覆盖碗底,结成红色的蜡皮,中间一丝丝深紫色的絮。
“让人把好门,别叫哪个不懂事的中途闯进来。”
“行。”方叔益招来一个小队长,细细交待,那个小队长很快领着二十来个人把院子四周团团围住。
“可以了,老方,开始吧。”
方军医在火上烤了刀,道声得罪,一刀划开了燕一真的右手心,鲜血大股大股喷涌而出。
89、
见此情景,方叔益头晕目眩,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整个人摇摇欲坠。
“方,老方,你……”他拼命深呼吸,防止自己也昏过去醒不来了,“老方啊,就没有和缓点的法子吗?等大人回来,只怕你就要去睡鸡窝了。”
方军医没理会,把燕一真的手往备好的桶里一按,把那鲜艳浓烈的象征生命的赤水尽数接了。
血流了有半柱香,逐渐止住,他用纱布蒙住桶,又旋紧桶盖。
他仔细验看燕一真的手心伤口,挑开肉看血液凝固的形状,低声自言自语了几句,抹上一层茶色药膏后包扎了起来。
军营里全是大老粗,他这样已经算是很给燕大人面子了,再细致一点就得扎出一朵花来。然而方叔益一个血堆里泡大的人,却有点呆不下去了,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默默退到了院子里。
大抵是因为这血并非来自无关紧要的人,而是他身边敬重的、亲近的人,所以满屋子铁腥的味道也变得愈发沉重起来。
他想起从前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血流成河,两边不断投射箭羽火器,大家都杀红了眼,到最后所有烧焦的肉块都混在一起,分不清敌友,只有累累白骨是一样的安静。
“……现在不但张大人不能原谅自己,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了。”想着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燕一真,方叔益喃喃道。他突发奇想,冲着屋里喊:“老方,以后你也教我医术吧。”
方军医忙着给蜡烛剪芯子,好让它再亮一点,高声应道:“你?毛毛躁躁的,不行。张莫还行,你让他来。”
“……我和他一起来,不行吗?”方叔益憋着一口气,鼓起勇气又进去了。张车前说过,他们要守着燕大人。直到他回来。
“哟,铁了心啊?你要想学就来,几个人我都一样教,成不成是你的事。”
他进去时,方军医正把桶里的血均匀倒进每个瓷碗里,然后举起烛台,每碗小心翼翼滴上三五滴蜡油,从上面封住。
方叔益看了半天,忍不住说:“老方,你这道士做法呢?”
方军医急忙低喝:“嘘!轻点。不是要学行医吗?教你第一步,师傅做事时,用心看,别插话。”
方叔益好奇更甚,但为了妙手回春大业还是乖乖闭嘴了。
90、
忙活了一通,方军医才坐下,对方叔益说:“现在可以问了。”
方叔益早就憋不住了:“老方,这些碗是作什么用的?”
老方捋着胡子,高深莫测道:“你不是闻过吗?你来说说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方叔益回忆了一下,“前两碗是酒,第三碗是醋,第四碗没有味道,我闻不出来,第五碗是蜡油。”
“嗯,那这前两碗酒有什么不同?”
“颜色……品种不同?”方叔益抓耳挠腮,“我刚刚就那么看一眼,哪能记这么清楚。”
方军医摇摇头:“你既然有心向医,日后便要处处留心,否则一个不小心,或许就会丢一条命。喏,听好了,第一碗是烧酒,第二碗是黄酒。”
“烧酒性烈,塞外的最是难得;黄酒性温,着乌篷处皆有。故而好汉都爱烧酒,以壮势助胆。但你别小看黄酒,有些毒物别的都不怵,唯独黄酒能克化。我这叫釜底抽薪,天下毒物十之八九,躲不过这五样东西。”
“原来是这样……剩下三样又是什么?”
“这第三样便是醯醋,这玩意儿霸道得很,一口就能让你升天。至于这第四种,是我师门的独门配方,你也算我弟子,我可以透露一些给你听。它叫‘牵机’,可以跟随蛊虫——停,你那是什么表情?同名而已,不是你想的那种毒药。”
方叔益抱歉地吐吐舌头。
“好了,不怪你。我头一回听见这名字,也觉得怪,但你师祖让我别问,还说这东西就得叫这个,换了别的,压不住。”他举起第四只瓷碗,示意方叔益揭开碗盖。
方叔益刚打开了条缝看一眼,吓得啪一声盖回去:“虫……虫?!怎么这么多虫?!”
“这倒奇了,是你自己说的,一个彝州人给他下的毒,彝州山林丰茂,水泽潮湿,这种地方什么最多?”
“……毒虫。”方叔益已经明白过来了,也恍惚知晓了为什么需要蜡烛、酒和醋。
方军医见怪不怪地拿回来,又换了装烧酒的那只碗,递给他。
方叔益头皮发麻,想伸手,又不敢去。想起刚才无数只虫子挤在一起不停缠绕的那一幕,浑身都绷得死紧。
“这才哪到哪,久病未医的人,三伏天里创口生蛆、腐肉流脓都是常有的事。”方军医淡淡道。
方叔益低下头,那看似轻巧、却有如千斤重的瓷碗,就稳稳当当地托在他手中。
“是,决定了就不要怕。”方叔益对自己说。他想着张莫,想着两位大人,想着未曾谋面的父母,接下了那只瓷碗。
出乎意料,这只碗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方军医朗声一笑,拍着他的肩膀:“不错,也算是入门了,比我预想的要快。酒需一刻钟方见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