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翌日黄昏，卫无咎背着行囊，推着轮椅来到了驿馆。

张车前带着孩子们进山练习骑射刚回来，两拨人就在门口遇上了。

燕一真在屋里看着天色，催后厨把饭菜热了又热。热到第三遍，张车前才踏进门来。

“山里全是泥，换洗了才过来。等急了吧？”他带着歉意说。

燕一真揉揉肚子：“不急，就是有点饿了，你下回……咦，你们来了？”

卫无咎推着卫虞吉，跟在张车前身后。他志满意得地探出头说：“两位大人，又见面了。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卫无咎，这是我哥，舒州城南潜江学堂未来的主人，卫虞吉。”

张车前让开位子，卫虞吉也拱手道：“前来投奔二位大人，我兄弟二人实在惭愧。如蒙不弃，愿效犬马之劳，盼将来重建潜江学堂，还舒州城一份清静。”他个头矮小，脸色略显苍白，但行为举止不卑不亢，没有半分失礼。

燕一真摆摆手，叫来驿卒：“烦请告诉驿丞一声，在孩子们的客房中加两张床，再打点热水来。”

他取来帕子带两人净了脸和手，示意张车前带他们上桌，自己借故离开了。

不一会儿，燕一真提着两只精致的罐子回来。张车前替他揭开，味道立刻飞了满屋。左边一罐散发着醉果的香甜，右边一罐闻着更青涩些，还有淡淡的药味。

醉果味道的，燕一真摆在卫无咎面前：“这是我酿的味道最轻的酒，恭喜你，有自己的名字了。”卫无咎此时正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此事，燕一真这话正中他下怀，顿时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另一罐随后被摆在了卫虞吉面前。燕一真拍拍他的肩膀，促狭道：“不喝完不许下桌。”

72、

卫虞吉苦笑，知道他是在报复自己前次婉拒了他和卫无咎的好意，故意装作对不上对子的事。他只得无奈拱手认输道：“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

燕一真这才满意了，噗嗤一笑：“别紧张，玩笑罢了。别看这罐子不大，里头装的可不少，要真喝完，你们三天也不用出门了。”他一面说笑，一面不动声色地拉起卫虞吉的手放到桌上。

“这是个好的开始，今晚务必吃得尽兴。我们也自我介绍一下，我和张大人是从上京南下的督监，负责为朝廷擢拔人才。我选文，张大人授武，同行的还有许多孩子，你们兴许能玩到一起。详细的事明日再说，先喝杯开席酒！”

卫无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惊奇道：“这么好喝，这真的是酒吗？”

张车前听他这话不对劲，“怎么，你还喝过酒？”

卫无咎砸吧砸吧嘴，回忆道：“喝过一回，是一个浑身裹着皮毛的怪人，他从很远的地方来，天青哥向他买了酒，他说这酒，别说舒州，整个江南都找不到会酿的。我还以为有多好喝呢，才和他讨了一杯。”

“结果呢？”

“结果，我喝了一口就想吐，还是天青哥硬逼着我咽下去的。从那以后再也不敢碰那酒了。”

卫虞吉在一边道：“这事怎么没听你说过？”

卫无咎朝他吐吐舌头：“我怕被你骂。”

卫虞吉哭笑不得：“那现在怎么又敢说出来了？”

卫无咎得意洋洋地举起酒杯：“好酒壮人胆！”说着又一仰脖，一饮而尽。

73、

“好！”燕一真拍案而起，一脸找到知音的感动，“我就喜欢你这样喝酒干脆的，有机会一起——”他突然想起张车前就在旁边，硬生生改口，“有机会一起做饭啊！”

做饭必然要做菜，很多酒也是可以入菜的，菜出锅前总要尝尝咸淡，尝的时候就会把酒一起吃进去，所以做菜的时候多喝几口也是一样的反正张车前看不到——这是燕一真的心路历程。

燕大人竟然还会做饭，书上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看来我还是太狭隘了。——这是已经上头的卫无咎。

张车前和卫虞吉同时伸手按住身边人的酒杯，禁止他们光喝酒不吃饭的行径。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丝莫名的惺惺相惜之感。

虽然嘴上说要吃得尽兴，毕竟和他们平时一天三顿吃窝头不同，太过油腻的东西他们是没法好好消化的。卫虞吉发了话，卫无咎尽管恋恋不舍，还是听话地下了桌。

燕一真和张车前亲自把两人送到住处，一群孩子围成两桌，还在抢盘子里的肉。一看到张车前进来，霎时不敢动了，齐刷刷站成两排。

燕一真忍笑：“张大人好威风。”

张车前深以为然地看他一眼：“难道不是？”他揽着卫虞吉和卫无咎向前一步：“这是卫家的小兄弟，日后和你们住在一起。他们从小在废墟下守着学堂，长期在黑暗中生活，不可让他们的眼睛离火光太近。”

他有意不提卫虞吉的腿疾，只点出了他们两人明面上的弱点。卫虞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以后跟着燕大人学习，有什么不明白，大家互相帮忙。记住了？”

“记——住——了——”孩子们齐刷刷应道，面露欣喜，有的已经搓起小手准备扑上去了。

又有新伙伴了嘿嘿嘿嘿……

“你们俩也不可仗着年纪大欺负小孩。”燕一真例行公事地嘱咐卫家兄弟。

“大人放心，不会有那样的事。”卫虞吉斩钉截铁地说道。

74、

燕一真和张车前回去时，正碰上英如芳前来。他躲开了驿馆的人，翻墙进来，肩发上湿了露，风尘仆仆的。

见到两人，他迫不及待地掏出两封请柬：“两位大人请我查两件事，到最后，原来是一回事。二位请看。”

燕一真解开请柬，发帖人叫韩其鞍，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请张车前与燕一真到某某酒楼一叙。奇怪的是赴宴的时间却是一前一后，中间相隔两天。

英如芳道：“我在调查西南来的可疑之人时，就十分怀疑这个韩其鞍，他是乌彝人，来舒州府的时间不算太长，政绩也平平，可是没多久就升上了副位，在舒州，他只要听一个苏阊宁的。他平日鲜少与人来往，行踪诡异，从不点卯，而这两封请柬是我派人监视他的时候，无意间从他家小厮手里截下来的。”

“这是苏阊宁的意思？”燕一真翻来覆去地看，“可是为什么呢？理由呢？”

“不管什么理由，一定都是不怀好意，”英如芳道，“他家小厮先是把请柬送到这家酒楼里，隔了几天，忽然又把请柬取回来了。我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这才想要弄来看看，不想竟是给两位大人准备的。”

“请柬已经备好了，筵席也订好了，但是临时取消了？”张车前串起来一想，就意识到了什么，遂问道：“苏阊宁那边可有异常？”

英如芳拍掌：“不愧是大人，问得太对了！我后来打听到，就在那小厮去取请柬之前，苏阊宁的住处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个下人，还是从驿馆被叫回去的。”

张车前和燕一真双双一震：“上钩了！”

“哦？此乃两位大人的计策？”英如芳很感兴趣地问，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燕一真也学会讨价还价了，他摆手道：“先听你把话说完。”

75、

英如芳只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咽着口水继续说道：“后来我专门去搜查了韩其鞍的房间，他的书房几乎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倒是在他鞋底找到一枚信物，是雕成兽形的玉佩。我把它的样子记下，请人雕了一个差不多的。”

他从腰间取出一枚通体乌黑的玉佩，只有指甲盖大小，若不细看，很难发现上面的线条。

张车前问：“请的是城中的工匠？那人可靠吗？”

英如芳自信一笑，“并非城中之人，是我那为远道而来的朋友。现在这里没有比他更可靠的了。只是连他也不认得这玉佩。”

燕一真细细端详着玉佩：“有角，但不像獬豸；浑身光滑无鳞，也不是麒麟；体态如虎，却长了人脸，不是狴犴，难道是诸犍？可它又非独眼……”他犹豫地看向张车前，“不是瑞兽，那极可能就是凶兽了。敢问一句，你们可曾听说彝王为人治军残暴的事？”

张车前皱眉，像想起了什么很不好的回忆：“彝王为人如何，我也有所耳闻。我以前在南边打仗时，先锋兵有不少都是祖籍西南。我曾听他们说，整个彝州都崇尚暴力，视杀戮为天职，稍不如意即斩杀之。”

“崇尚暴力，好杀戮，稍不如意即斩杀之……稍不如意……”燕一真自言自语了一阵，忽然瞪着眼睛大叫一声：“我知道了！这是梼杌！”

张车前问：“是何说法？”

燕一真解释道：“梼杌性情暴躁、不肯进人言，如果彝州人的部族首领以它为图腾，那么久而久之，势必都会养成这样的性格。”

英如芳提醒道：“我还查到，学堂没落也有他的手笔在其中。两位大人可还记得天青说的，‘远来本是客，西鸠占鹊巢’？他会不会在暗示我们，苏阊宁看似强势，其实是被这个韩其鞍在牵着鼻子走，替彝王做嫁衣？”

“极有可能，”张车前道，“是个万里挑一的人才，可惜无心仕途。”

“他那样的能力瞒不住，只怕要被人推上国师的位子，与其每日被嫔妃们烦扰陛下何时临幸，还是放他自在过活吧。”燕一真也很惋惜，只好如此安慰他。

英如芳想象了一下莺莺燕燕围着他自己张牙舞爪的画面，顿时头皮发麻到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