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满忽然觉得自己变小了,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她也说不清楚。
四周的景色一如既往,太阳热烈,植株茂盛,眼前的嬷嬷一脸笑意地喂她喝羹汤。
“小满在找什么?”头顶响起一个男声。
元满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但是他更年轻些。
为什么父皇会更年轻一点呢?
元庭把元满抱在腿上,刮了刮她的脸颊,语气宠溺。
“找父皇。”元满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只是忽然地抱住了元庭。
“小公主朝您撒娇呢。”嬷嬷笑道。
元庭笑了笑,道:“撒娇也没用,快些把汤喝了。用完午膳,让嬷嬷带你去马场,今日有很多人会在那里骑马。小满正好去看看。”
元满的太阳穴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听到马场两字,内心产生了一种恐惧。
“我不去,我要跟着父皇。”
天空蓦地狂风大作,方才的好天气消失不见。元满被迷了眼睛,忽地感觉自己被扔在了地上,她懵懂地抬头,对上元庭严厉的视线。
“你跟着朕,叫朕如何做事。”
恐惧如藤蔓般缠住她的心绪,她带着哭腔道:“我不会妨碍父皇的,只求在父皇身边就好。”
“不行。”元庭斩钉截铁道,一甩衣袖,吩咐嬷嬷带她去散步消食,然后大踏步走出钟粹宫。
元满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地想要追上元庭,奈何她怎么跑都追不上,和元庭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钟粹宫的大门关上之际,她声嘶力竭地一声大喊。
“父皇!”
“不要丢下我。父皇……”
“……父皇!”
小草被元满的喊叫惊得回神,她蹲在床边,担忧道:“公主,您没事吧?”
元满骤然醒来,脑子痛的厉害,浑浑噩噩的。
几个呼吸之后,元满渐渐清醒过来,她一把抓住小草:“父皇在哪里?我要见他。大年初一,应该给他请安。”
小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公主,您先喝口茶吧。”
“我不想喝茶,我们应该去给父皇请安。”元满不依不挠道。
元满皱着眉头,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急切。
“皇上他……”小草说着说着,眼里一层泪花,“皇上……遇刺身亡了。”
抓住小草的手无力脱落,元满兀自不信似的,一边摇头一边否认道:“不可能,我昨日还和父皇一起吃家宴,我们还守岁。”
她推开小草,匆匆跑出钟粹宫。
小草大惊失色,追在身后喊道:“公主,外面天寒地冻的,您先穿上衣服啊……”
昨日又下了一夜的雪,积雪已被清扫至道路两旁,寒风凛冽,刀割似的刮着元满的脸颊。元满赤脚奔跑在冰冷的地板上,披散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各个宫殿的四角都挂上了白色灯笼,白幡随风摇曳。白色像幽灵一样追着元满,无论她跑到何处,连沿途的宫人也是身穿白衣,目光所过之处,都是他们惊讶的脸庞,身后传来小草等人的呼喊声,耳边还有剧烈的喘气声和心跳声。
她终于跑到了山海殿。
山海殿高高矗立,背靠铅灰色的天空,前有数百长阶。红色的瓦片与宫墙在暗淡天光里变成了陈旧的棕色,四角垂下长长的白绫,铃铛把清脆的声音送进风里,犹如吟唱。
身穿白衣的大臣及家眷有条不紊地步上长阶,面容肃穆沉重。
元满神色灰败,抬腿迈上台阶,但一路的狂奔令她腿脚酸软。她跪在在台阶上,寒风从领口和袖口灌进来,眼泪成滴成滴的落在地上。
小草随后而来,迅速地把大氅披在她身上:“公主,我们先去偏殿把衣服穿好……再为先皇守灵吧。”
元满像个木头似的,坐在床上,任小草给她穿上厚厚的衣裳。
面对这样的情景,小草不由得眼眶发酸,她不想让元满更难过,收敛所有情绪,对元满道:“公主,可以去灵堂了。”
元满站起身,朝山海殿的中殿走去。殿内已经设好了灵堂,巨大的奠字冲进她眼中,她踏入殿中,忽然看见跪拜完的宁姒,两人视线迎面撞上。宁姒没有过多停留,便往女眷守灵的偏殿而去。
可是和宁姒相撞的一瞬间,除夕夜的记忆呼啸而来。
除夕夜,她方踏入皇后的未央宫,里面便走出一个内侍太监。他一路低着头,元满与其擦身而过的刹那,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眼尾上挑,自带蛊惑,可里面含着浓重的杀气,微弯的眼角又流露出疯狂的笑意。让人觉得癫狂。
元满兀自心惊,下意识觉得这样的眼神有些熟悉,脑海中浮现那张脸时,未央宫传来高呼。
她迎来了噩梦般的一晚。
元满整个人从悲怆中醒来,内心深处不可自抑地涌起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愤怒与恨意。
她迈开步子朝着宁姒走去,忽地有人拽住了她的手。
“你去哪?”
元满回头,是徐清。
徐清抬起她的手,皱了下眉:“手怎么这么冷?”
说罢,徐清便望向小草,想问她为何不备下暖手的东西。但是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元满便把手抽出来,不置一词,直奔前方而去。
徐清感到元满的神情不对劲,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了进入偏殿的宁姒。
他今日一早便收到元庭驾崩的消息,得知是元满指出了刺杀凶手。看元满如今的架势,他便猜到她想做什么,但是……
元满踏入偏殿的时候,元芷便注意到了她,看到她憔悴不堪的面容,想要把她叫到跟前好好安慰一番。但见元满直直地盯着宁姒,这时徐清忽然从身后拉住元满。
元满骤然被往后一拉,脚磕在门槛上,险些摔倒。徐清托住她的腰,迫使她转了个方向。
“你想去问她是吗?”徐清压低声音问道,接着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不。”元满否决道,尝试挣脱他。
徐清用力压制元满,元满挣扎两下发觉挣脱无望,一时卸了力。他们处在中殿和偏殿的交界处,已经有些不明情况的人朝他们投来视线。见元满不再挣扎,徐清打算带她离开。这时元满开口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声音沙哑哽咽。
徐清一顿,元满抓住时机挣开了他的手。
徐清回神,立即跨进偏殿,再度拉住元满,急切道:“这种场合下,你会害了她,也会……”
“啪!”
清脆的声音响起,这下偏殿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们身上,元芷惊得捂住嘴巴。
徐清的脸往一边偏,眼前还浮现着元满方才回身的样子——又痛又恨。
元满奋力甩掉徐清的手,走到宁姒跟前,落下语惊四座的问话。
“杜康在哪里?”
人群中的元洛叶从蒲团上起身,慢慢走到她们附近,看着两人的对峙。杜康二字一出,周遭便响起了惊呼。
宁姒不慌不忙道:“公主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宁姒的话犹如热油,把元满的怒火烧得愈加旺盛:“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哪里?别再绕弯了。”
“杜康一直藏在你的府上,你会不知道他在哪里吗?”元满质问道。
众人不可置信地望着宁姒,宁姒视若无睹,镇静道:“公主,我知道你很伤心,一时混乱说出这般无凭无据的话,我理解你。”
宁姒夺回话语的主动权:“若你非要说我私藏杜康,须得拿出证据说话。敢问公主有吗?”
元满仿佛挨了一记闷棍,她没有证据,小草某种程度上来说算不上人证。可是这都是事实,却奈何不了宁姒。不能为父报仇的不甘、愤恨和憋屈充斥着元满的四肢百骸。
“你……”元满话未说完,便被元落叶打断了。
“你为何说杜康藏在宁姒的府上?”
“你知道?”元洛叶一步一步逼近元满。
元满怔了一下,元洛叶仿佛伺机而动的猎人,逮住了猎物脆弱的那一瞬:“杜康是朝廷钦犯,为何不上报?”
事态出现了不可控的趋势,徐清上前想要带走元满。
元洛叶骤然发难,像个疯子似的狠狠推了元满一把,尖声喊道:“你若早早上报,杜康就会被抓住,父皇就不会死。”
“你是帮凶!”
耳边响起尖锐的鸣音,元满的视线倾倒,世界也随之翻覆。
她像那日在宁侯府的时候一样,无力地躺倒在地。
是啊,她为何不上报呢……
上报了,父皇就不会死……
喉头涌上腥甜的味道,她猛地咳出一大口血,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失去意识的瞬间,她听见屋檐下的铃铛仍在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