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满本能地要逃,却被易容后的杜康眼疾手快地按住肩膀,迫使她坐到了街边卖馄饨的摊贩处,他头也不回地高喊一声:“老板,来碗馄饨。”
先前因遍寻荷包不得的燥热身体这一刻冷却下来,深入脊髓的冷意一下窜入四肢百骸,她费力地咽了咽喉咙,声音不稳:“你……到底要做什么?”
“公主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杜康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转而把那个荷包举到她眼前。
元满的目光紧紧跟着他。
杜康嘴角牵起了个看好戏的弧度,打开荷包,拿出里面的物什。
那是一块琥珀,琥珀里面沁润着一株盛放的花朵。
它不知盛放了多久,或许是绽放的瞬间,或许已过了几日,恰巧松脂落下,裹住了这朵开得正好的花朵,把它的美丽从一个花期凝成了永恒。
“呵,兰絮琥珀。”杜康笑意更浓,眼里闪烁着元满看不懂的戏谑,可她直觉从他嘴里说出的不是什么好话。
“你喜欢兰絮?”杜康眼角瞥一眼神色紧绷的元满,接着自我否定道,“兰絮世所罕见,你不会这么凑巧和她喜欢同一种花。”
他?
元满有些疑惑,杜康说的是徐清吗?
“既然不是你喜爱兰絮,那便是要送给宁姒?”
元满心头一凛,为何是宁姒?
“但你和宁姒至多不过点头之交,方才找这琥珀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看起来是要送给很重要的人,所以你何时和宁姒关系如此要好了?”
杜康虽然是自说自话,但至始至终都注视着元满的一举一动,因此她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
元满的瞳孔缓慢地睁大,好似想通了什么。
杜康的语气忽然如含着蜜似的温柔起来,同时又很惊讶,与脸上一副毒蛇般的幸灾乐祸和残忍大相径庭:“难不成你是要送给徐清?”
“可是话说回来,徐清对兰絮无感。不过他倒是叮嘱过京城里卖琥珀的商贩,如果遇见了兰絮琥珀,一定要留给他,他愿意高价购买,”杜康缓缓说道,“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都一无所获,如今倒被你找到了。”
他摩挲着手中美丽的琥珀:“兰絮这种植物世间罕见,何况是成了琥珀,我忽然有些好奇,你是如何找到它的?”
元满的脸色苍白得仿佛月光般透明,衬得她眉眼黑沉沉的,两相极端对比,犹如失去了生气。听到他的问话后,元满的眼睑如蝴蝶般颤了颤,抿紧了嘴唇,一副抗拒回答的姿态。
“不愿说?”他眼神锐利地盯着她,“看来得来不易。你为他如此,看来用情至深。”
他尾音上挑,带着几分轻浮和嘲弄。
元满听得他这般戏弄,不由怔住,而后立即否认:“没有什么所谓的用情至深,不要胡言乱语。”
她找到这块琥珀的时候,心中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想送给他而已。
听到否认的答案,杜康不以为意,反而弯起眉眼,略歪脑袋,说话时仿佛毒蛇吐信:“看你方才的神情,大约是想通了真正喜欢兰絮的是谁。但你可知其中细节?”
这一点她确实不知,只记得儿时曾听徐清提过一句自己在找兰絮琥珀,而后出宫去将军府上时,也常见他询问琥珀商贩,于是那是她误以为徐清酷爱兰絮琥珀,并把这事记在心里,去宋城后也联系了些卖琥珀的商人,终于在几个月前找到了。
“宁侯府的先世子妃种过一株兰絮,她战死后,宁姒便把全部哀思寄托在这株兰絮上,对其细心呵护,奈何兰絮最终还是枯死。兰絮本就少见,又难养活,所以之后她的尝试都失败了。”
“徐清想要花开不败,遂处处寻找有兰絮的琥珀,来送给宁姒。”
“公主果然良善,”杜康嘲笑之意更浓,“为他人做嫁衣。”
元满此时此刻终于明白徐清为何愿意陪商雀翎演戏了,不是兰絮于他而言有特殊的意义,而是于宁姒而言无比珍贵。徐清可以为了宁姒去牺牲自己,和别人演一场相亲相爱的戏码,纵然他百般抗拒同宁姒以外的人亲近。模糊间肩胛处好似密密麻麻地痛了起来,但其实她不该感受到痛楚的,毕竟伤口已愈合近数月之久。
她不再执着地盯着他手中的琥珀,反而垂下眉眼。从杜康的视角来看,她似乎已被狠狠地打趴下了。那朵被病痛缠身却依然有着生气的小白花,此刻被兰絮的根茎咬紧,汲取了她所剩不多的养分,紧接着迅速枯萎,只待风一吹,便会碎裂成齑粉消散在空中。
杜康感到心中畅快,然而那报复般的快感没有持续多久。半晌,元满抬起头,目光认真:“琥珀我不要了。”
他脸上笑意僵住,继而皱眉。
元满:“你若不打算给我,我便不强求。”
“你不送给徐清?”
元满须臾之间便想通了似的,平静道:“既然宁姒不倾慕于他,那么他留着琥珀或是送给宁姒,无非徒增烦恼,不利于斩断念想。所以不如让这琥珀一直不要出现在他眼前。”
元满的话好像给了他很大的震撼,自宁侯府相见以来,杜康看着她的神色第一次除了仇恨、讥讽和厌恶外有了些别的东西。
杜康一手撑住额头,再一次笑了起来:“倘若我们见面的情形不像当下,我还真是很想赞赏你一番。只是可惜了……”
他的语调轻飘飘的,仿佛真的在惋惜二人之间是如今的这个局面。
但是元满直觉他并不是在惋惜这件事,果不其然。
“徐清的念想不会断的,说不定他的念念不忘要成真了。”
元满拧眉不语。
杜康言道:“今日乞巧节,宁姒和徐清在一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眉头压得更紧,不假思索道:“宁姒明明心系李若,她何如会和哥哥一起过乞巧节。”
“在你们求学的日子里,他们掰了。”他的语气听起来浑不在意,仿佛在说一件小事,可这对元满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她良久地怔在那里。
杜康一手托腮,恶毒残忍地笑着。看着她失了魂的样子,心底那点痛快肆意生长,暂时麻木了他的伤痛。
这时,人群里忽然传来呼救。
“救命啊!救命!我的孩子落水了,谁来救救我的孩子啊!”
这撕心裂肺的呼喊把元满惊得回了魂,她懵懂地循声望去,见河边围了几个人,一位妇人指着河边大喊。
河里有个孩童胡乱挥舞着手臂,惊慌失措的哭泣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湮灭在水中,并且越漂越远了。
元满下意识地要站起身,身旁有人更快一步,嗖地一道身影噗通潜入水中。
她往身旁一看,杜康所在的地方空空如也。
乞巧节的氛围依旧热热闹闹,行人成双成对地有说有笑。有个人却与这样的节日格格不入,她形单影只地在人流中仓皇张望,神色焦急,一副寻人的模样。
元满趁着杜康救人的功夫,当机立断离开了危险之地,她现在要找到赵子玉回府,接上小草一起回宫。
可是她随着人流好一通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赵子玉,反而被忽然汹涌的人潮裹着前进去到了一个最热闹的地方。
那个地方竖起了一块三层楼高的木板,木板从上到下都挂着小玩意儿。小玩意儿被圆环用绳子系住,而圆环则被钉在木板上。
游戏的人要站在一定距离开外,用弓箭射到圆环内,那物品便归己所有。
圆环大约就是一个小碟子般的口,又是夜色,要射中有一定的困难,正因为如此,吸引的人反倒多了起来。
元满没有见过这样的游戏,此刻也没有好奇的心思,欲转身挤出人群,却忽然撇到了此刻从老板那里拿过弓箭的人——徐清。
他拿了两把弓箭,走到一边,递给了一位女子。
那女子的面容在周围划分场地的火把中熠熠生辉,即便被火光照着,神色也颇为寡淡,似乎提不起兴趣。
元满转身的脚步被钉在原地。周围闹哄哄的人声瞬间远去,满眼只剩下被火光簇拥的徐清和宁姒。
徐清露出了元满许久没见的笑容,少年气十足。
他对着宁姒说了些什么,宁姒依旧兴致缺缺的样子,但还是展臂拉弓试了试手感。
然后对准一个圆环,一箭即中。
元满的耳朵似乎阻拦了一切外界的声音,眼里映出人群振臂欢呼的模样,徐清应声回头,笑得更加肆意,歪着身子靠近宁姒说了句话。
宁姒头也不回,又射了几箭,最后一箭快要射中圆环时,却被破空而至的箭射穿了,后来的箭钉在了圆环里。
宁姒寡淡的脸终于有了些异样的情绪,对上了方才拉弓放箭的徐清,徐清挑眉,寻衅的姿态不言而喻。
两人开始较劲似的毁掉彼此射出去的箭,一边又朝着各自的目标射出有效的箭。最后,当两人射中的圆环数持平时,他们共同瞄准了最后且最高的圆环。
成败在此一举了。
徐清身姿挺拔,把弓拉得十分圆满,但在放箭的一瞬间。元满清晰地看到他松了一寸力,最终宁姒射中了圆环,而徐清的箭射在了圆环的下方。
宁姒侧首,对着他回以挑衅的神情。
元满觉得鼻子发酸,连眼睛也好似因为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异常干涩。视线渐渐模糊,周围的人似乎在狂欢,跳动着的火把仿佛有了生命力妖冶地舞动,这是一幅静默又充满怪异的画面,元满在这样的画面里犹如异类,让她生出了恍惚之感,她为何来到这里呢?
视线一会清晰一会朦胧,胸膛里的心跳声犹如擂鼓,一直无声的世界忽然传来了喘息声,但这不是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反而像个濒死的小兽,快要因为窒息而死去。
谁在喘息?她迷蒙地想到。
肩膀传来一阵剧痛,模模糊糊的声音传入耳中:“冷静,大口呼吸。”
元满本能地跟随那人的声音而行动。
在她终于可以大口喘气的时候,她整个人仿佛被提出水面一般,之前封闭的呼啸人声紧随而至,刺激着她的耳朵,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元满缓下来后,她后知后觉的想起刚才的声音属于谁,如鲤鱼打挺般绷直身子,后背立马抵上了一个尖锐的物什。
是一把匕首。
“又见面了。”杜康不带什么感情地说道。